予她婧色

作者:谢遥岑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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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煎待


      城中村的早晨,寒气让人嘎巴作响。李秀英从冰窖似的被窝里拱出来,身上那点热乎气儿,眨眼就让堂屋的阳冷吸干了。炕上,公公喉咙里拉着“嗬嗬…嗬嗬…” 没个完。隔道纸糊似的墙,前夫疯爹准时开嚎:“我的儿啊——你死得冤呐——” 调子拖得老长,渗进墙皮里。
      灶膛里塞把棒子秸,火苗腾地窜起,舔着锅底那层厚厚的黑嘎巴。小米粥在锅里咕嘟,黏稠的气泡顶得锅盖噗噗响。药罐子在旁边炉子上熬着,一股子苦涩混着臊气、汗酸味儿,还有人身上那股子说不清的陈腐气,拧成一股绳,死死勒在这间低矮堂屋的房梁上,勒得人喘不上气。

      她男人许建设,趿拉着那双后跟踩塌了的破棉鞋,裹紧油渍麻花的棉袄,蹲在门墩子上,对着手机唾沫横飞:“……二姨!妳这话我不爱听!孝!孝字儿大过天!伺候老的,那是娘们儿的天职!爷们儿在外头扑腾,挣的是嚼谷,养的是家!那才是顶天立地的大孝!” 那声儿拔得老高,震得窗棂子上的灰簌簌往下掉,仿佛要把屋顶那沉甸甸的孝字牌匾再擦亮几分。
      李秀英眼皮都没撩一下。她端着碗稠得能立住筷子的粥,掀开前夫爹那屋的破门帘。一股子混合着烂肉、脓水和的恶臭砸过来,顶得她胃里一阵翻腾。老头儿瘫在炕上十年,像一具包着皱皮的骨头架子,眼珠子直勾勾盯着房梁上积年的蛛网。她一手托起他梆硬冰凉的脖子,一手用小勺撬开那干裂起皮的嘴唇缝,一点点往里喂。粥汤混着涎水,顺着嘴角淌下来,洇在她袖口早就磨薄、洗得发白、又被无数次污秽浸透的秋衣上,留下新的、洗不掉的印记。
      “娘!翻身!” 喂完粥,她哑着嗓子朝里屋喊,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撂下碗,没半点停歇,又弯腰拎起墙根那只沉甸甸、边沿冰手的铝制便盆,盆里黄绿混杂,冒着令人作呕的热气。

      许建设还在外头,嗓门更亮了,“……我许建设,站得直,行得正!一片孝心,苍天可鉴!家里这摊子人,秀英打理得井井有条!”
      邻居马爷隔着矮墙探出脑袋,啧啧两声:“建设家的,真真是活菩萨转世!六口老的!搁早先,朝廷得给妳立座贞节牌坊!光宗耀祖咧!”
      牌坊?贞节?李秀英端着那半盆秽物,手腕猛地一沉,冰凉的汁液溅到同样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裤脚上。她只觉得后背心上压着六座活坟,把她死死按在这摊烂泥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土腥味儿和腐朽气。许建设嘴里那套光闪闪的孝道经,像一群围着腐肉嗡嗡乱飞、吸饱了血的绿头苍蝇,吃饱了,还要厌这血肉不够新鲜,不够正味儿。
      深更半夜,当最后一盏昏黄的灯熄灭,最后一位老人的呓语或鼾声响起,李秀英才拖着两条灌满铅、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腿,挪回她和许建设那间小屋。许建设早已鼾声如雷,四仰八叉占据了土炕的大半江山。她摸黑在冰冷的炕沿坐下,从枕头底下掏出那个屏幕碎成蛛网、边角磨损得露出塑料原色的老旧手机。幽蓝的光瞬间照亮了她浮肿发青的眼袋,照亮了嘴角那两道深深刻进皮肉里的法令纹,像两条干涸的泪沟。

      手指笨拙地、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点开一个叫“冀女扎堆儿”的隐秘角落。置顶飘红的帖子,像烧红的烙铁:《孝道牌坊下的活牲口》。手指往下滑,一个ID叫“丝雀儿”的回帖,字字泣血:“……他逼我跪着,在那张放弃股权的纸上摁手印,说这才叫识大体、旺家门。他忘了?当年他爹那破厂子要倒灶,是谁跪着求我妈掏空了棺材本儿?疼?早忘球的了!就记着那笼子,金丝儿编的,镶着钻边儿,晃得人睁不开眼……” 李秀英的手指停在“活牲口”三个字上,指尖冰凉,仿佛被那铁笼寒气刺透。她想起白天马家人那半真半假的牌坊话,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继续往下,又一个帖子蹦出来:《铁架子能替手,能替女人扛这“孝”字儿碑?》发帖人:“码字儿搬砖的”。
      “秀英姐,”一个私聊窗口毫无征兆地跳出来,正是那个“码字儿搬砖的”,头像是个像素模糊的猫爪印,“上回妳说给老人翻身,腰都快累折了,我寻思弄个铁家伙草图,妳瞅瞅行不?破自行车架子、废钢管,再加个能顶起来的机关,省料,好拾掇。甭听爷们儿放那没味儿的闲气,咱先把自己个儿的腰杆子省着点用,是正理!”
      一张用手机拍摄、画得歪歪扭扭的手绘草图传了过来。李秀英眯起酸涩的眼睛,几乎把脸贴到那小小的、冰冷的屏幕上。几根粗粝的线条,勾勒出一个简易却透着股实用劲儿的机械臂形状。她那双死沤的眼睛被那点微弱的屏幕光映着,瞳孔深处像是遥远天际炼油厂那昼夜不熄的火焰,猛地跳动了一下。

      阳高县的空气,像是被皮革鞣制厂的酸气和铁丝网厂飘散的铁锈沫子腌透了,吸一口,从嗓子眼儿到肺管子都带着股子辣的沉。县城最排场的“金鼎轩”包间,水晶吊灯的光砸下来,亮得惨白,能把人脸上每一丝强堆的笑纹都照成沟壑。
      “赵总!您尝尝!刚出锅的焖子!定子的脸面!”皮衣厂老板周大勇,满面红光,油亮的脑门上沁着细密的汗珠,殷勤地用筷子夹起一大片颤巍巍、酱色浓郁的驴肉焖子,小心翼翼地堆到对面一个腆着硕大啤酒肚、眼皮耷拉着仿佛永远睡不醒的男人碗里。那男人姓赵,手里攥着他们这片厂区的环评命脉,像攥着一把生锈钥匙,能开天堂门也能关地狱锁。

      周大勇身边的女人是他的妻子陈丽娟,立刻像上了发条的精致玩偶,端起分酒器,腰肢款摆地起身。脸上挂着的笑容,甜腻得如同融化后又凝固的糖浆,声音更是浸透了蜜:“赵哥,光吃焖子多腻口呀,尝尝咱衡水老白干!六十七度,够劲儿!地道!”她身上那件玫红色的改良衣裙,紧绷得勾勒出每一寸曲线,高开叉几乎到了大腿根,细高跟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像个训练有素的幽灵。她微微倾身,酒液如同精准计算的溪流,稳稳注入赵总面前那只小小的白瓷酒杯,一滴不洒。
      赵总那双浑浊如泥塘的小眼睛,在陈丽娟身上黏腻地停留了几秒,才慢悠悠地端起杯,喉咙里滚出几声含混不清的、仿佛痰液堵塞的笑:“大勇啊,你小子…有福!娶了这么个…能掐会算的媳妇儿!不像我们家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 那眼神,像沾了油的刷子,一遍遍刷过陈丽娟紧绷的身体。

      桌对面,铁丝网厂老板孙茂才和他妻子张玉芬,脸上堆着同样模式化的笑容,像两张僵硬的面具。孙茂才赶紧举杯附和:“那是那是!嫂子可是咱地面上有名的贤内助!周哥这厂子能红火成今天这样,嫂子居功至伟!”张玉芬跟着端起酒杯,脸上也努力挤出无懈可击的笑,可那嘴角上扬的弧度,僵硬得如同用尺子比着画上去的。她今天穿了身相对素雅的香云纱,同样勾勒着腰身,却少了陈丽娟那份刻意的张扬。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陈丽娟低垂的眼睫下那两抹浓重得近乎异怪的眼影,又迅速垂下眼帘,盯着杯中微微晃荡的透明液体,里面映着自己模糊而疲惫的倒影,一个被精心包裹在华丽衣袍里的空洞的躯壳。
      酒过三巡,菜盘渐空。赵总肥胖的手指在铺着雪白桌布的桌面上无意识地敲着,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节奏感。他打着酒嗝,话锋一转,带着浓重的醉意和不容置疑的权威:“大勇啊,茂才啊…环评新标准…下来了。硬杠杠!压死人咧…上头盯得紧,跟催命似的…我这也是…夹在中间,难做哇。”

      包间里瞬间陷入死寂。皮革的酸味和金属的铁腥味仿佛凝固了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粘得如同胶水。
      周大勇和孙茂才飞快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熟悉的、深入骨髓的惶恐和逢迎。周大勇赶紧又给赵总斟满酒,杯沿几乎碰到赵总的肥厚嘴唇:“赵哥!您就是咱的定海神针!再生父!有啥难处,您尽管开口!只要兄弟能办到的,上刀山下油锅,绝不含糊!” 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
      桌布下,陈丽娟的膝盖轻轻碰了碰周大勇的大腿。周大勇会意,脸上堆砌起更厚更夸张的笑容,身体前倾,几乎要贴到赵总身上,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带着一种隐秘的、令人作呕的亲昵:“赵哥,听说…嫂子最近迷上那个…普拉提了?丽娟她正好认识个顶级的私教,刚从北京回来的!正宗!让她去安排,保管嫂子练得舒心又有效果!” 他顿了顿,眼角的余光贪婪地扫过赵总油腻腻的侧脸和脖子上堆叠的肥肉,声音压得更低,近乎气声,“还有…您上次提的,您家那位远房侄女工作的事儿…您看,安排到丽娟她们妇联挂个名儿?清闲,体面,待遇…都好说,包您满意……” 每一个字,都是沾着唾沫星子的筹码。
      赵总耷拉的眼皮撩开一条细缝,浑浊的眼珠在陈丽娟绷紧的臀处贪婪地转了一圈,又缓缓阖上,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满足的、拉长的“嗯——”,算是应承。

      孙茂才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赶紧给身边的张玉芬使了个眼色。张玉芬杯中的液体晃出一道惊慌的涟漪,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到赵总另一边,身体微微前倾,立领的硬质布料不可避免地蹭到赵总肥厚松软的胳膊肘。她的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尾音微微上扬:“赵哥,您看您呀,光顾着跟大勇茂才他们谈大事儿了。把玉芬都晾一边儿啦!茂才厂子里那点小营生,可全指着您这棵大树遮风挡雨呢!您可是我们全家的贵人!大救星!” 她端起自己的酒杯,杯沿轻轻碰了一下赵总放在桌上的杯子,发出一声清脆却空洞的叮,“您随意,玉芬先干为敬,表表心意!” 话音未落,她一仰头,将那杯辣得如同火焰的老白干猛地灌了下去。灼热的液体顺着食道滚落,烧得她眼角逼出了生理性的水光。
      赵总这才心满意足地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酒熏染得焦黄的牙齿,那只肥厚油腻的手掌,带着一种狎昵的、不容拒绝的力道,在张玉芬的腰臀结合处,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啪!啪!” 那声音在死寂的包间里异常刺耳。“好!玉芬爽快!够意思!大勇媳妇儿…也不差!懂事!” 那只手拍完,并未立刻收回,而是带着余温,又在她腰侧停留了一瞬。张玉芬的身体瞬间绷紧,像通了高压电的铁丝网,每一根神经都因极致的厌恶和屈辱而战栗。她脸上的笑容僵硬地维持着,如同濒临破碎的瓷器,指甲早已深深掐进掌心软肉,留下月牙形的血痕。那痛,尖锐真实,是此刻唯一能让她确认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深夜,孙茂才开着那辆半新的黑色轿车,载着副驾驶座上沉默得像一尊石像的张玉芬,驶离了县城中心那片虚假的、令人眩晕的灯火辉煌,开往郊外厂区那片更真实的、带着铁锈味的黑暗。车窗开了一条缝,冰冷的夜风如同鞭子般抽打进来,吹散了车内残留的浓烈酒气和廉价香水味,也吹得张玉芬一个激灵,混沌的头脑有了一丝残酷的清明。她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无边无际的黑黢黢的田野,远处厂区零星的、如同鬼火般闪烁的光点,胃里那杯老白干还在灼烧,赵总那只油腻腻的手拍在身上的触感,像一条冰冷的蛇,紧紧缠绕着她的肌肤,滑腻恶心。
      “姓赵的拍妳那两下,值了!”孙茂才突然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轻松,还有压抑不住的、近乎亢奋的得意,“他那侄女的事儿,还有环评新规这关…陈丽娟那玩意,也就靠那张脸和那身肉!关键时刻,还是得看我媳妇儿!有里有面儿!稳得住!这下咱厂子算是有救了!”他唾沫横飞,手激动地拍打着方向盘,毕竟刚刚打了一场决定生死的大胜仗。

      张玉芬依旧没有接话。她猛地摇下车窗,更大更冷的夜风像冰水般泼在她脸上。她剧烈地干呕起来,身体痛苦地蜷缩,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她趴在车窗上,望着外面吞噬一切的黑暗。远处,铁丝网厂的巨大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像一头蛰伏的、随时准备吞噬一切的钢铁巨兽。它吞噬了土地吞噬了资源,如今,也吞噬了她最后一点残存的、关于梧桐树和《青春之歌》的幻影。她想起白天在“冀女扎堆儿”论坛看到的那个帖子,《金丝雀笼镶钻边儿》,下面有个跟帖,直刺心底:“痛?痛到骨髓都麻木了,就只剩下那镶钻的笼子在眼前晃啊晃,骗自己说,那是金銮殿,那是天堂。”
      她闭上眼,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瞬间被呼啸的冷风吹干,只在脸颊上留下紧绷的带着咸涩滋味的盐渍。什么金銮殿?什么天堂?这分明是十八层地狱。是她用自己的身体、子宫、尊严,一层层亲手焊牢的铁笼。那“啪!啪!”的拍打声,像墓碑砸在她心口,发出沉闷回响,在无边的黑夜里久久不散。

      邢台市郊,宠物食品厂巨大的生产车间,是声音和气味的地狱。原料是成吨的、散发着浓烈腥臊的鸡鸭下脚料、颜色可疑的鱼内脏、廉价的谷物粉末,正被巨大的金属铲斗粗暴地投入进料口,经过一道道工序:粉碎、挤压、高温膨化、烘干,最终从流水线末端吐出一粒粒形状规则、颜色鲜艳得诡异的宠物粮。整个过程,像一个肮脏的消化系统。
      车间气味,是人间罕见的混合炼狱。禽畜内脏腐败的浓烈腥臊,谷物过度加热产生的焦糊味,高温蒸汽带来的湿闷,还有各种人工添加的、刺鼻的诱食剂、营养素的化学气息……这些味道在高温和机器的搅动下,疯狂地混合、发酵、蒸腾,形成一种化不开的的黄色烟雾。

      刘红霞穿着沾满油污、辨不出原色的工装,戴着早已发黄变形的口罩和发网,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她手里攥着一把刚从流水线上抓下来的、还带着余温的猫粮颗粒,那触感不像食物,倒像一把滚烫的沙砾,得她手心发疼。她快步走向车间角落里那个堆满表格和仪器的品控台,那里醒目地堆着几包被挑出来的次品粮,标签如同耻辱烙印。
      “李工!”刘红霞的声音穿透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像金属在玻璃上刮擦,“这批货的诱食剂绝对超标了!颜色深得不正常!气味冲得邪!猫狗吃了肯定出问题!质检报告呢?谁签的字?怎么过的关?!”她“啪”地一声,把那把猫粮狠狠拍在冰冷的品控台上,颗粒四溅。

      负责品控的李工,是个四十多岁、脑满肠肥的男人,正端着个硕大的保温杯,慢悠悠地吹着热气喝茶。被刘红霞的动静吓了一跳,茶水溅出来烫了他肥厚的手背。他皱着眉头,不耐烦地瞥了一眼那堆刺眼的次品粮,又瞥了一眼怒气冲冲的刘红霞,语气充满了敷衍和轻蔑:“刘主任,妳大惊小怪个啥?配方是上头定的!成本压得跟纸片儿似的,不加足量的诱食剂,那些猫主子狗祖宗肯吃吗?颜色深点怎么了?回头喷点色素不就盖过去了!客户又不是神仙,还能拿回去化验不成?”他吹了吹烫红的手指,一脸的不以为然甚至带着一丝嘲讽,“再说了,不就是些畜生吃的东西吗?吃不死就成!妳操哪门子闲心?咸吃萝卜淡操心!”
      “吃不死就成?!”刘红霞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把锯子锯过铁皮,“李工!厂子的牌子砸了,饭碗就端得稳当了?!人是听不懂猫狗的话!但它们是活物!有感觉!有知觉!这玩意儿吃下去,轻则呕吐拉稀,重了损伤肝肾,甚至要命!这是作孽!丧良心!”她指着那堆次品粮,车间里几个离得近的女工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麻木地朝这边看过来,麻木深处又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同和悲哀。

      李工被她当众顶撞得下不来台,猪肝色的胖脸瞬间涨成了紫黑色,他把保温杯重重地墩在台面上,发出咣当一声巨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刘红霞脸上:“刘红霞!妳少在这儿给我上纲上线!妳一个管生产的,手别伸得太长!品控的事轮不到妳来指手画脚!配方是老板亲自批的,板上钉钉!妳有本事找老板说去!”他梗着粗短的脖子,“我看妳就是闲得腚疼!有这闲工夫,不如想想怎么把妳手下那帮老娘们的效率给老子提上去!下脚料处理车间那边又堆成山了!臭气熏天!”
      刘红霞没有再争辩,也没有看周围那些或麻木或复杂的目光。她猛地弯腰,一把抄起那几包次品粮,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什么烫手罪证转身就走。工装裤腿带起一阵风,她穿过弥漫着怪味、噪音震天的巨大车间,像一个孤独的战士穿过硝烟弥漫的战场。那些女工们默默地看着她走过,眼神复杂,有同情有麻木,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兔死狐悲。
      她走到弥漫着更浓烈刺鼻腥臭和腐败气味的下脚料处理区门口,没有进去,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把那几包次品“哐!” ,响声被机器噪音吞没,却在她心里激起巨大的回响。

      回到她那间狭小、同样被厂区怪味浸透的办工室,刘红霞反手咔哒一声锁上了门。她一把扯下早已被汗水浸透、散发着怪味的口罩和发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肺里那股污浊粘稠的混合毒气全部置换出来。她背靠着铁皮文件柜,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慢慢地滑坐到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掏出手机,屏幕幽蓝的光,照亮了她疲惫不堪、沾满油污和汗水的脸庞,那张被生活和工作双重挤压得失去了光泽的脸。
      手指因为愤怒和后怕而微微颤抖,她点开一个加了密的聊天群,群名冰冷而直白,带着一种自嘲的悲壮:“怪物自救指南”。她飞快地输入,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厂里又在用高剂量劣质诱食剂顶数!品控是瞎子!是帮凶!这批粮出去,猫狗遭大罪,牌子也彻底完蛋!我顶了品控老李,啥用没有!配方是老板画的圈!我又成了他们眼里的‘怪物’!不可理喻的疯子!” 她发完,把手机像丢烫手山芋一样扔在脚边,头深深地埋进膝盖。

      很快,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地面上顽强地亮起,嗡嗡震动。一个备注针尖儿的人秒回:“红霞姐!妳不是怪物!是他们心让狗粮糊死了!黑了心肝!我们学中医的也常被叫怪物,守着几根草叶子树根根念念叨叨,能治个啥?可我信!草木金石有灵!比那些满肚子坏水、只认钱的人强万倍!万倍!”头像跟着一个愤怒炸毛的小猫表情包拿着很大很重的针。
      另一个ID“码字儿搬砖的”也跳了出来,文字间带着火气:“红霞姐,顶得好!干得漂亮!妳那厂子老板,跟逼着我秀英婶子扛孝字牌坊的瘪犊子,跟拿自己女人身子当垫脚石往上爬的混蛋都是一路货色!烂到根儿了!流脓淌水了!但咱不能让他们就这么烂下去!得想法子!得让他们疼!”

      刘红霞抬起满是泪痕和油污的脸,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带着温度的文字,胸口那股憋闷欲死的浊气戳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她抹了把脸,捡起手机,回复“针尖儿”:“针尖儿,妳上回说那个治猫瘟的土方子…真管用?我这边…墙根底下,好几只野猫,瘦得皮包骨,吃了垃圾…快不行了…” 文字间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和绝望中的求助。
      “针尖儿”几乎是立刻发过来一个文档:“方子整理好了!红霞姐,妳信我!金银花、板蓝根、黄连…剂量都标得清清楚楚!熬成浓汤,放凉了,找个小针管(宠物店有卖),慢慢喂!一点一点喂!千万别放弃它们!它们也是没家没妈、被人当怪物的小可怜!咱怪物救怪物!天经地义!” 文字后面是一个握紧的小拳头表情。
      刘红霞点开文档,密密麻麻的药材名和精确剂量说明映入眼帘。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里,仿若真的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清苦的草药香气,奇迹般地冲淡了办工室里浓重得令人作呕的工业怪味。

      她撑着铁皮柜站起身,走到那扇蒙着厚厚灰尘和油污的小窗前。窗外,是堆积如山、散发着冲天恶臭的下脚料,但她的目光却艰难地越过了那片污秽的“山峦”,落在了厂区围墙根下最荒芜的角落。那里,一只瘦骨嶙峋、毛色杂乱的三花猫,正警惕地叼着一小块不知从哪个垃圾堆里翻出来的、颜色可疑的肉渣,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惊恐,飞快地窜进了枯黄的荒草丛中,消失不见。
      那小小的、为了一口吃食而拼命挣扎求生的身影,击中了刘红霞的心。她不是怪物,她只是在这片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被称之为“正常”的现实里,做一个还没完全忘记疼痛、还想拼命抓住一点什么、证明自己还活着的…人。她拿起手机,点开通讯录,找到一个标注“老胡头(废品站)”的号码,没有丝毫犹豫地拨了过去,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近乎凶狠的决绝:“胡大娘,是我,红霞!您那儿…还能收到点品相好点的…鸡肝鸡心不?对!就要那些!新鲜的边角料也行!我私人要!”

      平水二中那堵刷得死白、高耸入云的水泥墙,像一道巨大的冰冷的闸门,将世界切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墙内,是口号震天、步伐整齐、一切都被精确量化的高考流水线;墙外,是尘土飞扬、吆喝叫卖、充满烟火气却也杂乱无章的市井江湖。校门斜对面,一株被岁月和尘土折磨得蔫头耷脑的老槐树下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香河肉饼摊子。炉膛里的煤火烧得正旺,灼热的铁板炙烤着薄薄的面皮和饱满的肉馅,发出滋啦滋啦诱人的声响,腾起带着浓郁肉香和焦香白烟。
      摊主孙桂香,五十出头,身形敦实有力,围着一条早已被油污浸透的厚重围裙,擀面杖在她手里飞舞,瞬间擀出圆润面皮;一大勺调好的肉馅精准地扣在中央;手指翻飞,迅速封口;沾着油刷的啪嗒声;面饼啪地甩上滚烫的铁板;刷油、翻面…一气呵成。一张张圆润饱满、色泽金黄的香河肉饼在铁板上欢快地鼓起、变得焦脆,散发出勾魂摄魄的香气,是这世界边缘最鲜活的生命力。

      “婶子,俩肉饼!多放点汤儿!”一个穿着蓝白校服戴着厚厚眼镜的女生挤到摊子前,声音闷闷的,没什么精神。她是高二七班的陈晓静,成绩中等,像温吞水,永远在本科线上下几分的泥潭里挣扎,毫不起眼,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那一类。
      “好嘞!晓静啊,今儿散学早点儿?”孙桂香抬眼快速扫了她一下,手上动作丝毫未停。她认得这姑娘,总来,话不多,可那双藏在厚厚镜片后的眼睛里,总憋着一股子闷闷的、不肯服输的倔劲儿,像头尥蹶子前沉默的小驴。
      “嗯。”陈晓静含糊地应了一声,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孙桂香身后那面斑驳的砖墙。墙上贴着几张新旧不一的告示,像一块块补丁。最新最显眼的是一张学校刚颁布的《仪容仪表规范细则》,上面用加粗醒目的黑体字印刷着:“女生发型标准:前不过眉,侧不遮耳,后不过颈”。旁边是一张街道办发的换届选举选民通知,红纸黑字。还有一张是本地区评选孝道模范的宣传海报,上面印着一个笑容僵硬的女人。

      孙桂香利索地把两个热腾腾、油汪汪、香气扑鼻的肉饼装进牛皮纸袋递过去。陈晓静付了钱却没有立刻离开,她捏着烫手的纸袋,指尖被热气灼得微微发红。她犹豫了一下,目光在那几张代表着不同规矩和要求的告示上扫过,终于忍不住,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音量,低低地嘟囔了一句,像抱怨,又像一种无力的反抗:“…朵拉的头发可比这长多了…” 声音细若蚊蚋,瞬间被炉火的呼呼声和街道的嘈杂彻底吞没。
      孙桂香却像是长了顺风耳,手上的铁铲一顿。她用沾满油花和面粉的手背,随意用力地抹了一把额头上沁出的汗珠,看着陈晓静那张被校规框得有些呆板缺乏生气的脸,忽然咧开嘴笑了:“丫头,烦?烦就对了!那头发丝儿长点短点,碍着谁的眼了?挡着谁的道了?还不是怕妳们心野了心思活泛了,不好管了不听话了?” 她抄起那把油腻腻的大铁铲,铛地一声,用力敲在滚烫的铁板边缘,发出清脆而响亮的金属撞击声,像一声宣战的号角,“就跟婶子这肉饼似的!按老规矩,面皮裹着肉馅,得包得方方正正,像个砖头块子!可婶子我偏不!我就爱把它擀得圆圆的,鼓鼓的,烙得边儿翘起来,焦黄酥脆!咬一口,滋滋冒油!这才叫个地道的香河肉饼!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陈晓静彻底愣住了,捧着手里滚烫的肉饼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满身油烟的婶子。她的话像一把由经年便锋利的柴刀,劈开了陈晓静眼前那层温顺的薄纱。这…这跟她从小到大在学校里、在家里听到的那些要听话、要守规矩的训导,完全不一样!
      这时,旁边一个拎着菜篮子的老爷子凑过来买饼,顺嘴就搭上了话茬:“桂香啊,听说了没?老赵家那闺女,就前街那个,又离了!啧啧啧,这都第三回了吧?真是…名声都臭大街喽!谁还敢要啊!”老爷子撇着嘴,一脸毫不掩饰的鄙夷。

      孙桂香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熟练地给铁板上的肉饼刷油:“离三回咋了?吃他家馍了?挡他家祖坟冒青烟了?”她刺啦一声,利落地给肉饼翻了个面,滚烫油花在铁板上爆开,如同她话语里迸溅的火星,“要我说,结婚那席面儿,趁早甭去吃!吹吹打打,披红挂彩,瞧着热闹喜庆?呸!那就是一帮子人,围着看新娘子被抬上供桌!人情来往?那随的份子钱,就是在给献祭的贡品凑份子!热闹是他们的,刀子是攮在女人身上的!”
      陈晓静听了更是如遭雷击,她瞬间想起了妈妈每次参加完婚宴回来,脸上那种复杂难言疲惫不堪的神情;想起了学校里那些关于剩女、二婚头的窃窃私语和异样眼光;想起了自己偷偷藏在枕头底下、翻得卷了边的《简·爱》,里面简·爱那句倔强的宣言:“你以为,因为我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的灵魂跟你的一样,我的心也跟你的完全一样!” 此刻,孙桂香的话,像是对这句话最粗粝最现实的注解。

      “婶子……妳……”陈晓静的声音发颤,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恐惧,或者两者兼有,她感觉自己的世界正在被颠覆。
      孙桂香把新出锅的肉饼装好递给还在震惊中的老太太,没理会对方惊疑不定的目光。她扭过脸,目光灼灼地看向陈晓静,烧红的炉膛,散发着灼人热量:“丫头,甭怕也别臊!女人这一辈子,甭管嫁几次,甭管旁人背后嚼啥舌根子,吐啥唾沫星子,得认准一条死理儿,自己个儿的命,得攥在自己个儿手心里!甭管这世道多腌臜多让人喘不上气,手里那点能替自个儿说话能做主的东西,得死死攥住了!攥出血印子也不能撒手!” 她猛地抬起那只沾满油污、面粉和炉灰,指关节粗大变形,指在陈晓静面前,紧紧地、用力地握成了一个拳头!拳头粗糙又充满了力量。“就像攥着咱自个儿的选票!哪怕它蹭上了油沾满了灰,皱得不成样子也得用它!用它戳破那些糊弄人的鬼画符!用它在那堵白墙上,砸出个响儿来!”
      陈晓静的目光,钉在那只紧握的油污的拳头上,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那袋热得烫手、油渍正慢慢洇透纸袋的肉饼。那深色的不规则的油印子,已经清晰地印在了她同样干净、被校规框得一丝不苟的蓝白校服袖口上,这印子像一个不光彩的污点,又像一个滚烫的烙印一个无声的宣言。

      几天后在学校大礼堂,聚光灯刺眼地打在台上一个身形佝偻面容枯槁的女人身上。主持人用煽情语调,声情并茂地讲述着她如何二十年如一日,独自一人伺候瘫痪在床的婆公和痴呆的丈夫,事迹感天动地,催人泪下。台下,领导们正襟危坐频频点头;学生们在威严目光的注视下,有节奏地鼓着掌。陈晓静坐在礼堂最边缘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着台上那个被孝道光环压得几乎直不起腰、脸上写满麻木与疲惫的模范标兵,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她想起了城中村里李秀英婶子那永远佝偻着的背,想起了肉饼摊前孙桂香婶子那番关于献祭的话语。台上那光环,此刻在她看来,像石碑正缓缓压向每一个女人的头顶。
      直播结束,学生们像开闸洪水般涌出礼堂。陈晓静故意磨磨蹭蹭,落在了最后。经过礼堂门口那个贴满了各种通知、标语和模范照片的巨大宣传栏时,她停下了脚步。宣传栏里,那张崭新的、印刷精美的《仪容仪表规范细则》旁边,赫然贴着的,就是那张街道换届选举的红色通知。她左右飞快地扫视了一下,确认周围没人注意这个角落,然后她像做贼一样,飞快地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小截早已被她捂得温热的红色粉笔头,那是她几天前从教室地上捡来的,她用尽全身力气,在那张选举通知的空白边缘处,用力地、深深地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拳头,画完,似乎觉得还不够,又在拳头旁边,点上了一个圆圆的鲜红的点,像一滴凝固的油渍更像一滴不肯干涸的血。
      画完,她迅速把粉笔头藏回口袋,下意识地拉了拉袖子,然后她挺直了单薄脊背,深吸一口气快步融入散场的人流,她想,无论有没有选上,那些女人真该好好办一次席。等她以后赚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百万,她也要办席。

      那只通体漆黑如墨、唯有四只爪尖雪白的小母猫“踏雪”,轻盈得像一道影子,跃过正定古城墙根下堆积的碎砖烂瓦和历史尘埃。
      它是这片老城废墟里野猫群的第五代。它的血脉里流淌着这片土地的沧桑,它的曾曾祖母,或许曾见过脚被掰断的女人在城墙根下踽踽独行,步履蹒跚;它的祖母曾在战火纷飞的年代,目睹过炮火映红天空,听过女人道无悔;它的母亲已习惯了城市拆迁的轰鸣和不断迁徙的惶恐,在钢筋水泥的缝隙中艰难求生。而踏雪,小小的野性的猫脑里更多的是厌恶。

      此刻,踏雪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幽绿光的眼睛,正透过城中村一个低矮院墙的豁口,无声地窥视着院内。它看到那个叫李秀英的女人,正佝偻着仿佛永远也直不起来的背,吃力地为一个瘫在破旧轮椅上的老人擦拭身体。老人的口水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滴在李秀英那布满老茧、青筋凸起的手背上。院子的另一角,一个男人(正唾沫横飞地对着手机吼叫,声音洪亮得能惊飞麻雀:“……对!必须孝顺!这是美德!是根儿!我建设最讲这个!天地良心!……” 踏雪的耳朵抖动了一下。
      它不理解孝顺这个词的宏大意义,但它清晰地记得,就是这个声音洪亮的男人,曾经一脚狠狠踢开了它那怀着孕、只是想靠近讨口吃食的母亲,嘴里还骂骂咧咧厌脏晦气。

      踏雪悄无声息地扭身,融入了更深的阴影。它穿过弥漫着皮革鞣制酸气和金属铁锈味儿的街道,避开那些横冲直撞、喷着尾气的钢铁大兽。在一家灯火辉煌、名为“金鼎轩”的后巷,堆积如山的垃圾桶旁,它看到那个叫陈丽娟的女人,穿着高得吓猫的高跟鞋,正扶着肮脏的墙壁剧烈呕吐。脸上妆容被泪水冲花,香水味混合着刺鼻酒气和食物残渣的酸腐味,一个同样穿着体面但大腹便便的男人从油腻的后门闪出来,不耐烦地拍着她的背,声音带着醉意和毫不掩饰的敷衍:“行了行了!吐干净没?赶紧进去!赵总还没喝尽兴呢!为了厂子,这点委屈算啥?忍着!” 踏雪敏锐的鼻子嗅到男人身上浓烈的酒气和一种令它本能炸毛的、强势而油腻的雄性荷尔蒙,它想起了铁丝网厂那些冰冷、尖锐、禁锢自由的网格。

      它没有停留,继续奔跑,像一道无声的黑色旋风,掠过宠物食品厂那高耸入云、日夜散发着奇异怪味的围墙。在围墙根最黑暗、最潮湿、堆满废弃物的角落,它看到那个叫刘红霞的女人正蹲在脏污的地上,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塑料针管,正极其专注地给一只瘦得只剩下骨头、奄奄一息、连叫声都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小黄猫喂一种深褐色的药汁。她的动作与她白天在车间里那个雷厉风行、脾气火爆的“刘主任”判若两人。旁边,几个用矿泉水瓶剪成的简陋小碗里,放着一点点干净的切碎的鸡肝。踏雪认得那只小黄猫,是隔壁巨大垃圾场那边流侠猫群里的一个可怜孩子,它亲眼看着它一天天衰弱下去,踏雪停下脚步,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低低的、温柔的呼噜声,像是在安慰。刘红霞抬起头,看到了墙头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的绿眸,疲惫不堪的脸上竟费力地挤出一丝极淡、几乎看不出的笑意,她竖起一根沾着药渍的手指,轻轻抵在唇边:“嘘——”。

      踏雪最后来到了水二中那堵白得刺眼、象征着规训与秩序的高墙之下。正是放学的高峰,穿着统一蓝白校服的学生像开闸的洪水,喧闹着涌出校门。它敏捷地跳上孙桂香肉饼摊旁边那棵饱经风霜的老槐树,选了一根粗壮的枝桠,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下方的人间百态。
      它看到那个叫陈晓静的瘦小女孩,在拥挤的、面目模糊的人流中毫不起眼。她低着头,快步走向那个散发着温暖香气和烟火气的肉饼摊,递过钱。孙桂香把装着肉饼的纸袋递给她时,嘴唇飞快地翕动了几下,似乎极快地说了句什么。陈晓静的身体猛地一震,她飞快地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闪过一丝惊愕或领悟的光芒,随即又飞快低下头,接过那个油渍麻花的纸袋,匆匆地钻进了汹涌人潮里消失不见。

      就在这人流稍缓喧嚣依旧的当口,几个同样穿着校服却显得格外高大壮实、流里流气的男生,推推搡搡地挤了过来。领头的那个剃着青皮头、一脸痞相的小子,手里拎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纸箱!纸箱里,是几只刚刚出生不久、眼睛都还没睁开、肉乎乎正瑟瑟发抖、发出微弱如蚊蚋般咪咪声的小小猫!他们旁若无人地走到校门旁边一个相对无人的角落,像丢弃垃圾一样,把那个破纸箱粗暴地往肮脏的地上一扔,几只小小猫徒劳地蠕动着,发出更加惊恐无助的哀鸣。
      “都给老子看好了!废物玩意儿!”青皮头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残忍的兴奋,嘴角咧开一个扭曲的笑容,高高地抬起穿着脏兮兮运动鞋的脚,带着一股恶风,就要朝着其中一只正挣扎着爬出纸箱边缘的小小猫踩下去,他身边的同伴们爆发出刺耳、疯狂、充满恶意的哄笑和叫好声。
      踏雪全身的毛发瞬间根根倒竖,背脊高高弓起,喉咙里迸发出一连串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嘶吼。它认得那种眼神,那种在人类幼崽脸上看到的、纯粹的、毫无理由的、对生命施暴的兴奋与快感!小小的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什么守护神?人类根本不是!它们这些依附于城市生存的小兽,连同那些被孝道牌坊压垮的女人、被当作投名状献祭的女人、在工业怪味中挣扎的怪物女人、被前不过眉后不过颈框住的女孩……都不过是这巨大而冷酷无情的人间游戏场里最微不足道、随时可以被随意碾碎、连一声像样哀鸣都发不出的蝼蚁!

      就在那只肮脏的鞋底即将带着千钧之力落下,即将把那只脆弱的小生命碾成一团血肉模糊的瞬间——
      “住手!!!”
      一声尖利得几乎撕裂声带、带着破音和无法抑制颤抖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悍然炸响,瞬间压过了所有喧嚣!
      是陈晓静!
      她不知何时从何处冲了回来,像一颗愤怒的子弹!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装着肉饼油渍麻花的纸袋,纸袋被她捏得变了形。她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但那双平时总是习惯性低垂、躲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此刻却瞪得滚圆,里面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像两块烧红的炭,死死地无畏地瞪着那个比她高大强壮得多的青皮头男生,她那瘦小的穿着宽大校服的身体,是一道异常坚定的屏障,挡在了那个装着几只小生命的破纸箱前面!
      “滚开!丑八怪!关妳啥事!找死啊?!”青皮头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和阻挡弄得一愣,随即是巨大的恼羞成怒,他狰狞着脸,伸手就朝着陈晓静的肩膀用力推搡过去。
      “小瘪犊子!敢动她一下试试!!!”
      孙桂香的怒吼声带着一股彪悍无匹的杀气轰然炸响!她提着那把刃口在光下闪着慑人寒光的大铁铲,风一般冲到了陈晓静身前,用自己的身躯将女孩牢牢护在身后。她手中的铁铲带着风声,直指青皮头,铲刃上的点点油污,在光下如同凝固的发黑的血迹。“反了你了!欺负自个听不懂的算什么本事?有性冲老娘来!老娘今天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规矩!” 她的眼神里的凶悍和决绝,让那几个半大小子瞬间胆寒。

      她的突然出现,她那彪悍无畏的气势,还有那把闪着寒光、沾着油污、一看就分量十足的凶器般的大铁铲,瞬间镇住了整个场面!那几个刚才还气焰嚣张的男生,被她这拼命的架势吓得脸色发白,不由自主地齐齐后退了一步。青皮头脸上的嚣张气焰凝固了,变成了惊疑和慌乱,他色厉内荏地骂了一句“疯婆子!神经病!”,不敢再多纠缠,赶紧招呼同伙,在周围人群或惊讶或鄙夷、或暗暗叫好的复杂目光注视下,灰溜溜地飞快地挤进人群溜走了。
      人群出现了短暂的、诡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嗡嗡议论声。目光聚焦在孙桂香、陈晓静和地上那个破纸箱上,有好奇打量,有不以为然的撇嘴,有围观,但也有不易察觉的惊讶和一丝丝压抑着的佩服。
      孙桂香却像根本没看见周围的目光。她弯腰,轻柔地把纸箱里那几只吓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小小猫,一只一只捧出来,放进自己新围裙前面那个宽大的口袋里,用体温温暖着它们。然后,她一手依旧紧握着那把威慑力十足的铁铲,一手紧紧地不容置疑地拉住了陈晓静冰凉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走,丫头!跟婶子回家!给这几个小家伙弄点热乎奶喝去!” 那粗糙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此刻传递过来的是滚烫温度和坚实依靠。

      陈晓静被她那只有力的大手拉着,脚步还有些踉跄却不由自主地跟随着。她回头看了一眼地上那个被踩得歪斜、空空如也的破纸箱,又抬头看了看老槐树上那只漆黑的、绿眸如同深潭般注视着她的踏雪,踏雪也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那一刻,陈晓静觉得那只猫的眼睛,像魔镜清晰地映出了她袖口上那个顽固的油渍,映出了宣传栏上那个小小的、鲜红的拳头与红点,也映出了她自己,一个刚刚凭借着巨大勇气冲破了某种无形却坚固牢笼的、惊魂未定却又隐隐感到一股新生力量在体内涌动的灵魂。
      孙桂香拉着她,昂着头挺着胸,是一位得胜归来的将军,穿过那些或明或暗含义复杂的注视,走向自己那个同样弥漫着油烟味、却有着温暖炉火的小家。踏雪从树上轻盈地跃下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一个沉默忠实的见证。

      滹沱河开了春的冰凌,裹挟着泥沙枯枝碎屑,还有偶尔一闪而过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光,稀里哗啦奔流向前,冬去春来,平原的风依旧带着粗粝的土腥气,刮过高楼矮墙,吹打着那些沉默扎根的身影。

      李秀英的院子里,多了一个样子笨拙却异常结实的铁家伙,一个用废旧自行车三角架、锈迹斑斑的钢管和简易液压装置焊接而成的辅助起身架。那是“码字儿搬砖的”程序员姑娘,在无数个加班的深夜,在论坛上和李秀英反复推敲、修改图纸,最后托熟人辗转捎来的零件,由李秀英自己摸索着、叮叮当当地组装起来的。
      第一次用这冷冰冰的铁家伙,把死沉的前夫爹从炕上稳稳挪到轮椅上时,那沉重的躯体不再像过去那样几乎压断她的腰椎。老人浑浊的眼珠似乎也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讶异。男人蹲在门槛上,叼着烟,斜眼瞅着那铁架子,撇撇嘴,从牙缝里挤出话:“啥破铜烂铁?瞎耽误工夫!有这闲心不如……” 他的话被李秀英一个从未有过的眼神堵了回去,她没说话,只是用扳手更加用力地拧紧了架子上最后一颗螺丝,金属摩擦发出嘎吱一声刺耳锐响,像一道划破沉闷空气的宣告。

      铁丝网厂里老板孙茂才像热锅上的蚂蚁,焦头烂额。厂里一批出口欧洲的订单被客户检测出重金属严重超标,遭遇巨额索赔和全数退货,多年的老客户关系瞬间崩裂。祸不单行,一封措辞精准、证据详实的匿名举报信,如同精准制导的导弹,直接送到了市环保局和税务局的案头,将他厂子长期违规排污、偷税漏税的黑账捅了个底朝天。联合调查组如同神兵天降,机器轰鸣的厂区陷入了死寂般的停顿,只剩下风声穿过空荡的车间,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张玉芬站在自家那栋如今显得格外空旷冷清的别墅落地窗前,玻璃映出她平静无波的脸。她看着厂区方向那片死寂轮廓,手里紧紧握着一只小巧的银色U盘,里面拷满了她趁孙茂才醉酒熟睡时,从他层层加密的电脑硬盘深处挖出来的、足以让他倾家荡产、牢底坐穿的真实账目和污水排放的核心数据。她的脸上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只有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尘埃落定般的解脱。窗外,一只羽毛凌乱、惊慌失措的麻雀,嘭地一声闷响,撞在别墅外围冰冷的铁丝网护栏上,扑棱了几下翅膀,无力掉落在下面那片修剪整齐却毫无生机的草坪上。
      张玉芬想起了陈丽娟,那个曾经在梧桐树斑驳光影下和她并排坐着、畅谈《青春之歌》、眼睛幽亮的少女,张玉芬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加密的、名为怪物自救指南的群聊窗口,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沉默良久,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输入,有些路注定只能一个人,在黑暗里蹚过去。

      在下脚料处理车间后面一个极其隐蔽、连监控都照不到的角落,刘红霞悄悄用废旧木板和防雨布搭起了一个简陋却足够遮风挡雨的棚子。这里成了她秘密的“庇护所”。
      “针尖儿”寄来的草药方子发挥了神奇的效力,那只奄奄一息、被踏雪注视过的小黄猫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如今毛色变得光亮顺滑,有了个名字叫“大碗”,正亲昵地围着刘红霞沾着猫饭的裤腿打转,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刘红霞用从废品站老胡那里低价收来的相对新鲜的鸡杂鸡肝,加上她自己掏钱买的少量优质鸡胸肉,混着针尖儿开的草药方子,在小煤炉上耐心地熬煮成特制的营养猫饭。大碗和另外几只被她陆续救下的大侠猫埋头吃得呼噜作响,小小的棚子里弥漫着温暖的肉香和草药的微苦气息。刘红霞蹲在一旁,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挠着大侠们的下巴颏,听着满足的呼噜声,脸上露出温柔的平静,是她在冰冷车间里从未有过的神情。
      她拿出手机,对着几只埋头苦吃的猫咪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远方的“针尖儿”,后面跟了一个简单的、带着温度的开心表情。

      街道换届选举日,投票点设在社区狭小的活动中心,红色横幅在带着尘土风中猎猎抖动。
      孙桂香的肉饼摊今天破天荒地歇业了,她特意换了身相对干净的藏蓝色外套,她站在排队等待投票的队伍里,腰杆挺直,像一棵在盐碱地里顽强生长的老树。轮到她时,她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面粉和油污的手,一双劳动者的手一双挣扎求生的手郑重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接过了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选票。
      她看也没看旁边工作人员殷勤递过来的、印着“组织推荐人选”名字的红色小纸条,径直走到用课桌临时拼成的填票处。她用那支被无数人握过、沾着汗渍和指纹的众用笔,在选票上那个代表着“另选她人”的空白框格里,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如同刻碑般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孙桂香。
      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但写得极用力,想来小老师是不会怪她的。写完后,她仔细地、像对待一件珍宝般折好选票,然后像完成一个期待已久的夙愿,将它庄重地投进了那个鲜红的、如同张开大嘴般的票箱里。
      人群外的陈晓静,一株沉默的小白杨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孙桂香那双投下选票的沾着油污的手,以及袖口上那永远洗不掉的如同勋章般的油渍。
      陈晓静悄悄地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东西,那是一张被反复折叠、揉得有些发皱、边缘还蹭着一点可疑油渍的选票印件。这是她刚满三十岁的母亲,在无休止的家庭争吵、委屈的哭泣和无奈的妥协之后塞给她的“妳…替妈去投吧…都一样…反正…就那么回事…” 陈晓静看着印件上母亲那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又抬头看了看孙桂香阿姨那挺直如松、走向人群外的背影,再看看那个沉默鲜红的票箱,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肉饼摊残留的油香、街道上飞扬的尘土味,还有一种莫名的破土而出的决心。

      踏雪蹲在街角一个废弃报亭锈迹斑斑的顶棚上,幽绿深邃的猫眼,安静地俯瞰着下方涌动的人头,看它小小的脑袋无法理解人类复杂的政治游戏和权力逻辑,但它清晰地记得那只差点被踩成肉泥的小奶猫无助的哀鸣,记得李秀英在院中佝偻如虾米的背影透出的沉重喘息,记得张玉芬站在巨大落地窗前的轮廓,记得刘红霞在角落里守着煤炉熬煮猫饭时,眼中那点微弱不灭的火光。
      风吹过空旷的街道,卷起地上几张被人丢弃的、印着“孝道模范”笑容的宣传单,打着旋儿飞向灰蒙蒙的天空。其中一张,印着那个被光环压弯了腰的妇女照片的单子,恰好被一股上升气流裹挟着,打着旋儿,擦着踏雪敏锐竖起的耳尖飞过,它本能地伸出雪白的爪子,迅捷地想去扑抓那飘飞的纸片。踏雪收回爪子,舌头细细地舔了舔爪垫,深邃的眼睛,越过喧嚣的人群越过低矮的房屋,望向更远的、平原特有的灰蓝色天空。那天空,像一块巨大的、用旧了的、洗褪了色的粗布,无边无际地笼罩着这片古老沉默的土地。
      投票队伍还在向前蠕动,风里,隐隐传来远处打桩机的夯击声:“咚——!咚——!咚——!” 一声声,沉重,缓慢。像这片沉寂了太久太久的土地深处,某种沉睡已久、被层层压抑的东西,正在艰难地缓慢地、一下又一下地搏动,搏动声,穿过泥土穿过砖石,是这片老碱地上,最深沉的等待破土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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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煎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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