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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端(2)
话音刚落,檜扇飞出。
行晏并不躲闪,任由檜扇砸中他的额角,鲜血霎时间涌出,瞳孔中闪过讥讽之色,在这幽深的夜中竟显得如鬼魅一般。
“你也配提他的名字。”照姬淡淡扫视那落扇,目光中满是不屑,随即径直起身离去。
“陛下息怒。看来是臣年老色衰,不能让陛下尽兴了。”
“陛下不妨去见见少纳言的幼子……一定会给您一个惊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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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授三年夏,祐子以关白养女藤原祐子的身份步入内里,嫁与东宫望贞亲王。
于东瀛人眼中,夜晚是与神界连接的神圣时刻,因此关白千金入内的仪式也在晚上举行。
祐子由女房迎接,她身披藤纹唐衣,头戴宝冠,手持檜扇缓缓行走,仪态娉婷,只给在御帘外致礼的公卿们留下青丝委地的倩影。
夜晚的平安宫是极静的,佳人行走时十二单衣袂摩擦的“沙沙”声便极为明显。
关白家的荣华亦体现在了莲之君带入内的嫁妆上。其中最值得一提的便是一扇和绘屏风,上绘《长恨歌》中贵妃作霓裳羽衣舞之景象,精美绝伦。
为祐子入内一事,不少公卿都作了和歌祝贺。自然,有些一向与行晏不睦的官员并未送和歌,但当他们得知连右大臣也作了歌时,不由得捏了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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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祐子已经换了便服,正欲再次更衣安置,却闻竹帘外传来规律的脚步声,在这幽深静寂的夜色中格外明显。
为首的随从拉长了声音通报:“东宫殿下驾到——”
祐子连忙致礼,女房们见到来人,便都识趣地告退,放下御帘,留他二人在帘内独处。
眼前的少女恭顺地垂着头,手执檜扇掩面,绸缎般的青丝自然散开,垂落在精致的唐花纹外袿上。
东瀛的贵族女子少有露脸的机会,因此秀发与仪态成了一决胜负的关键。
祐子的一头浓密青丝自然也是保养得宜,长于身体二尺多。
望贞攥紧了隐藏在宽大袖口下的手以掩饰紧张,“姬君不必多礼。”
祐子压下心中忐忑,移开檜扇,缓缓抬头,露出可与月色争辉的动人容颜。
她比之想象中更加清丽脱俗,可周身却有一股萧索的气息。
无论行晏的目的是什么,至少…真的是她……望贞尽力压抑着声音中的忐忑,状似平静地问道:“嫁给我这样的人,姬君是否真心愿意?”
“殿下说什么呢?妾身自然是真心思慕您……”祐子眼波流转,眼神中是恰到好处的羞怯与柔媚,温婉的话语却好像缺少了几分生机。
“在我面前,坦率一些也无妨。”
幼时的倾心之人,和自己一样成为了笼中之雀。这样的两人,却在命运的摆布下,以夫妻的身份戏剧性地重逢了。
望贞不知道该如何诉说自己的心情,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自己。
“被养父当作争权夺利的道具……任人摆布的生活,很辛苦吧?”
“殿下……妾从未怨恨过他。若不是父亲相救,妾一介孤女,如何守得住家中祖产,又哪有福气嫁给殿下呢?”
祐子撞入了那双澄澈的眸子。这位少年虽仍带几分稚气,但身形纤细,容颜秀丽,肤色白皙更胜女子。
不知怎的,她莫名觉得眼前的少年散发着一种熟悉的亲切感,也许是这深宫之中一位难得的可信之人呢。
于是,她将真心话和盘托出。
“更何况,如今关白家如日中天,父亲更是从未让妾吃一天苦,过了这么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你的性子,真的相比从前变了许多。”
她终究未曾认出自己……也罢,这一切不过是他的痴念罢了。
望贞收敛了眸中失望的神色,再待下去怕是有违君子之道了,他缓缓起身:“我先告辞了,你今晚好好休息。”
“这……恭送殿下。” 祐子的面色瞬间苍白如纸,她立刻开始反思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夫君第一次夜访就中途离开,宫中的流言蜚语最是刻薄伤人,不知道明日,那些人会怎么议论她……还有行晏。
望贞看见她微微颤抖的执扇的手,才明白过来,行晏虽位高权重,京都贵族却大多都看他不起,无非是碍着照姬的面子不敢明言。
为着莲之君参内一事,外面早已传了不少难听的闲话。
……比如,这二人只相差十岁,说是父女,背后不知道有什么腌臢事。这次联姻不过是陛下授意把碍眼的人打发出去,顺便羞辱一下他这个傀儡。
所以若是她在内里失宠,恐怕正是坐实了失身的流言。
他轻叹一口气:“我……今夜会留下。但是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不会碰你。”
“殿下,不是这样的。” 祐子抬眼直视望贞灼灼的目光,她缓缓褪下外袿,露出洁白的单衣。
“为这个王朝诞下继承人,是我们的使命。”
她闭上眼,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缓缓环上面前少年的脖颈。
这距离是极近的,二人的墨发交缠在一起,暧昧极了。
如兰的吐息洒在望贞敏感的颈侧,带来一阵酥麻,然而她张口却是冷峻的话语:“殿下,我知晓您的处境。陛下封您为东宫,一为堵天下悠悠众口,二为制衡右大臣身后的势力。然而,没有父皇,也没有外戚的东宫,能用什么换来公卿们的支持,顺利继位?”
望贞有些不敢直视那张清丽的面孔:“所以我原本的打算是,等陛下诞下皇子之后,我会辞去东宫之位。”
祐子轻笑,“您也知道那只是原本的打算。但如今,您已经娶了关白的女儿,无论是否辞让东宫,陛下的想法已经无法转圜了。“
“而且,若彻底放弃公卿们的支持……”
她水葱般的手指轻抚望贞的颈侧,“我们都会死的。”
望贞深以为然,东瀛的皇室空有表象,其实不过是世家公卿的傀儡。
他们通过联姻将血脉融入皇室,因此,每一位新上任的天子都要仰赖外戚的支持。
历史上不乏公卿为了让自己的外孙早日继位,不惜给陛下和东宫下毒的事例。
只不过东瀛一直流传着皇室乃是神明后裔的传说,藤氏终究无法取而代之。
也只是到了本朝,关白并非由外戚担任,但皇帝的废立始终掌握在公卿们手中,即便是圣上,也要受他们掣肘。
于是,他双手抚上了少女的玉脸,凉意让祐子不禁瑟缩。
望贞注意到了她的反应,歉疚地说道:“抱歉,我的体温好像比寻常人略低些?”
“先考还在时身体就不好,最后也是弱冠之年便早早西去……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呢。”
他自嘲地笑道。
如此感慨也触碰到了祐子心中那道隐秘的伤痕,杏眸泛起泪光,她轻轻地吻上了他冰凉而无血色的唇。
二人对这样的事都相当生疏,但在唇舌交缠间,热意不断升高,逐渐消弭了那股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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壶切古剑。这是由东宫继承,象征皇储身份的重宝。
进入神宫之前,要先进行手水以示对天照大神的尊崇。
一手持柄杓舀水,淋在另一只手上,潺潺的水声在庄严的禁地中回荡。
再漱口,凛冽的清水漫过唇舌,涤净一切杂念。
东宫册立之仪上,关白行晏代表天子献剑于望贞。
望贞强抑住如擂鼓的心跳,极其温柔地双手接过御剑。
握柄触手温润无比,缀饰着瑠璃石与金饰的唐草纹剑鞘被拉开,剑刃似雪,在月华的映照下泛出幽幽光芒。
他痴痴地望着,原来世间竟有如此绝景。
神宫的侍剑人用柔软的鹿皮轻轻擦拭刀刃,一寸一寸反复摩挲着,哪个部分都没有被放过。
再均匀淋上一层薄薄的丁香油,细细晕开,刃身泛起一片晶莹,香油滴滴答答地落下。
清甜的莲香弥漫在室内,行晏只是漠然地看着他,无悲无喜。
侍剑人握住剑柄,挺身归鞘,嵌得严丝合缝,铁器碰撞发出清脆的铮声。
莲香越来越浓了。
行晏的嘴唇翕动着,好似说了些什么,但他已经听不见了。
恍惚间,耳畔传来轻盈而缥缈的女子笑声。
……是天照?犯下罪孽的他,静静等待着来自神明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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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意渐渐褪去,她伏在望贞的怀里,任由望贞为她整理好亵衣。
“如果我说,我们幼时是认识的,会不会让你好受一些?”
“什么?”还没有从刚才的事情中平息过来的祐子迷蒙地问。
「月辉清映天满宫
愿效飞梅向君同」*
望贞摸了摸她的头,“不记得了吗?”
祐子闻言,思绪飘回幼时。她那时调皮,常偷偷翻看母亲的书信。
一日,她见写信之人似乎是一位与母亲旧识的京都贵女,便擅自代母执笔回信。
母亲见了,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添上一句:“小女拙作,还望殿下海涵。”
祐子恍然:“原来是先东宫妃……这可真是太失礼了。”
她顿时羞红了脸。
望贞轻轻颔首,“那时我还跟母亲一起住在宫外,万幸秀敏大人并不介意。可惜法皇和太后终究还是心下不安,不久便将我召回宫中。”
望贞之母先东宫妃藤原诚子,在先东宫弃世后,在家族的安排下改嫁了小野宫大臣藤原秀敏。
一股悲戚之意涌上心头,那时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与眼前之人,有着何其相似的命运,以至于最后,一起成为了困在内里的囚鸟……
“这种小事可能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经年以来,竟是唯一能慰藉我的笼中之景了。”
望贞替她理了理汗湿的鬓发,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祐子轻轻说道,“妾正好还有一首,不若殿下听听?”
「天涯轮转终相逢
明月匆匆隐云中」*
“绝妙好句。李太白亦有‘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望贞若有所思,随后脸色微变。
“但是与旧友重逢,本应是云难遮月,为何那人的面影却隐于云中?”
祐子瞬间从温存的情意中清醒了过来,她并非工于技巧的那派歌人,咏歌时多半带有自己的情思。
手心冒出细密的冷汗,她努力装作平静地解释道:“李义山亦獭祭为文,妾不才,不能得其精髓一二。胡乱堆砌之作,反而失了咏歌的本意,让殿下见笑了。”
望贞摸了摸她的发顶,轻叹道:“没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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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梅:菅原道真被贬九州,梅花仰慕道真,从京都飞往大宰府,此处反向用
第二首和歌改自百人一首-紫式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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