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不载我爱你

作者:杨容姬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否定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拂袖而去。深青色的官袍下摆消失在门口的火光中,沉重的铁门再次发出令人绝望的摩擦声,轰然关闭。最后一丝光亮和那个令人心悸的身影一同被隔绝在外。
      囚室重新陷入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墙角那堆霉烂的稻草散发出的恶臭,更加清晰可闻。
      “王侍御……”杨容姬蜷缩在冰冷的黑暗里,牙关紧咬,身体因寒冷和剧痛而剧烈颤抖着。那三个字,如同毒蛇的利齿,狠狠噬咬着她的记忆。冰冷绝望的深潭之下,有什么东西被猛地搅动了。
      王?侍御史?
      一道模糊的、几乎被遗忘的身影,从记忆最幽暗的角落挣扎着浮现出来。
      那还是她刚嫁入桓府不久,桓温大宴宾客。觥筹交错间,一个年轻的、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直裰的书生,因为座次被安排在最末、又因不善钻营而被几个世家子弟刻意刁难,打翻了他的酒杯,酒液泼了他一身。
      他窘迫地站在那里,面色涨红,眼中是隐忍的屈辱和一丝未熄的倔强火光。当时,她隔着重重人影和晃动的珠帘,似乎无意间瞥到过那么一眼。
      后来听仆妇嚼舌根,说那是个姓王的寒门子弟,靠着几分才学熬了个微末小官,叫什么来着……王攸?王劭?
      是他吗?
      那个当年在桓温宴席上受尽白眼、如同尘埃般不起眼的寒门书生,如今竟成了手握生杀大权的侍御史?成了主导这场针对桓氏、也必然牵连杨氏的血色风暴的急先锋?
      一股寒意,比这囚室的石壁更冷,比浸透骨髓的湿衣更甚,从杨容姬的脚底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如果真的是他……那么刚才那句“好自为之”,那洞悉一切又冰冷失望的眼神,背后隐藏的,就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审案!
      是报复?是清算?还是……更可怕的、针对整个弘农杨氏的落井下石?
      恐惧,像冰冷的毒藤,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缠绕上她早已麻木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不是为了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为了父亲!为了那个被自己连累、身陷囹圄的家族!
      “父亲……”一声破碎的呜咽,终于冲破了死死咬住的嘴唇,逸散在浓稠的黑暗里,带着血沫的腥气。她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冰冷刺骨、散发着恶臭的膝盖里。身体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残叶。
      腰侧的剧痛、手腕的麻木、刺骨的寒冷、灭族的恐惧……所有的感知在这一刻疯狂地反扑,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啃噬着她的神经。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剧痛的深渊边缘摇摇欲坠。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混沌边缘,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被忽略的触感,从她紧贴着小腿的寝衣内侧传来。
      那里,似乎……藏着一小块坚硬的东西?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沉重地压迫着眼皮。杨容姬蜷缩在腐臭的稻草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碎玻璃,带着腰侧炸裂般的剧痛和胸腔深处翻搅的血腥气。
      高热的火焰在四肢百骸里灼烧,与体外刺骨的湿冷剧烈交战,让她如同置身冰火炼狱,意识在昏沉与剧痛的撕扯中浮浮沉沉。
      “父亲……”破碎的呓语从干裂的嘴唇逸出,带着血沫的腥甜。
      那冰冷绝望的囚室石壁仿佛在旋转、扭曲,幻化成另一处同样令人窒息的空间——那是十年前,洛阳诏狱深处,关押父亲杨肇的囚室。记忆带着地狱深处的寒气,蛮横地撞开了她强行封闭的心门。
      同样是这深入骨髓的阴冷湿气,同样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绝望。只是那间囚室更大些,却也更空旷,空旷得只剩下一个枯槁的身影。
      杨肇被粗重的铁链锁在冰冷的石壁上,曾经挺直的脊梁佝偻着,深色的囚服破碎不堪,露出的皮肉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新旧叠加的暗紫色鞭痕和烙铁的焦黑印记。
      他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散乱地黏在血迹斑斑的额角,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濒死的灰败。他像一截被彻底榨干了所有汁液、又被反复践踏的朽木。
      “父亲!”隔着粗壮的木栅栏,十五岁的杨容姬扑跪在冰冷的地上,双手死死抓住湿滑的木柱,指甲抠进木头里,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她的声音嘶哑尖锐,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惶和灭顶的恐惧。
      眼前这个血肉模糊、气息奄奄的人,怎么会是她记忆中那个如山岳般巍峨、以刚直清名著称的弘农杨氏家主?!
      杨肇似乎被这声呼唤从混沌的深渊里短暂地拉回了一丝神智。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费力地聚焦,终于看清了栅栏外那张布满泪痕、惨白如纸的少女脸庞。
      那枯槁的脸上肌肉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像是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最终凝固成一个扭曲的、比哭更难看的表情。
      “容……姬……”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肺腑中艰难挤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不…不该来……这里脏……”
      “谁干的?!他们为什么这样对您?!”杨容姬的眼泪汹涌而出,砸在冰冷的地面,“您到底犯了什么罪?!”她无法理解,父亲一生清正,何至于此!
      杨肇的目光掠过女儿悲痛欲绝的脸,那浑浊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着——是滔天的冤屈,是刻骨的恨意,是洞察一切的悲凉,最终都化为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的绝望。
      他剧烈地喘息着,破碎的胸腔如同漏风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濒死的嗬嗬声。
      “罪……?”他猛地咳起来,大口大口的暗红色血沫从嘴角涌出,溅落在身前早已被血污浸透的囚服上,也溅在冰冷的石地上。他咳得整个佝偻的身体都在剧烈抽搐,锁链哗啦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杨容姬的心被这景象狠狠攫住,痛得无法呼吸,只能徒劳地伸出手,隔着栅栏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
      咳喘稍歇,杨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那双被痛苦和绝望浸透的眼睛死死盯着女儿,瞳孔深处燃烧着最后一点不甘的火焰。
      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抬起一只被折磨得变形、指甲剥落的手指,指向虚空,仿佛要戳破这铁幕般的黑暗。
      “不…是桓……”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音节都破碎不堪,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斩钉截铁的否定,“不是……桓温……”
      不是桓温?!
      杨容姬如遭雷击!父亲在生命最后一刻,用尽残存的力量嘶喊出的,竟是对桓温的否定?!这滔天巨祸,这灭顶之灾,竟不是源于她嫁入的那个野心勃勃的琅琊桓氏?!
      那……是谁?!
      巨大的困惑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急切地想要追问,想要抓住这唯一的、指向真相的线索!
      然而,杨肇那根颤抖的、指向虚空的手指,终究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它猛地垂落下来,砸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闷响。
      他浑浊的眼睛里,那最后一点不甘的火焰如同风中残烛,骤然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死寂。那枯槁的头颅无力地垂落下去,靠在冰冷刺骨的石壁上,再也没有抬起来。
      “父亲——!!!”
      杨容姬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啸,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猛地穿透诏狱死寂的黑暗!她不顾一切地用身体撞向粗重的木栅栏,鲜血从额头和手臂上迸出,染红了冰冷的木头。世界在她眼前旋转、崩塌,只剩下父亲垂落的手指和那双彻底失去光亮的眼睛。
      “不…是桓……”
      那三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带着父亲滚烫的鲜血和冰冷的绝望,狠狠地、永久地烙印在了她十五岁的灵魂最深处。
      “呃——!”囚室里的杨容姬猛地从稻草堆中弹坐起来,如同溺水之人被强行拖出水面,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抽气!冷汗瞬间浸透了本就冰冷的寝衣,黏腻地贴在背上。腰侧的剧痛在高热和惊悸的刺激下尖锐地爆发开来,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再次栽倒。
      不是桓温!
      不是桓温!
      父亲用生命最后的呐喊,否认了桓温是祸首!
      那这十年!她这十年在桓府的蛰伏、隐忍、自毁、像毒蛇般在黑暗中默默收集那些指向桓温的“铁证”……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命运玩弄于股掌的冰冷绝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她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那被生生撕裂的剧痛万分之一!
      就在这心神剧震、意识恍惚的边缘,她紧贴着小腿内侧的寝衣下,那个坚硬的、棱角分明的触感,再次清晰地传来,带着皮肤被摩擦的微痛。
      是那块碎瓷片!
      在桓府被抄家的混乱中,她被粗暴拖拽,混乱中似乎撞翻了某个花架,一块尖锐的碎瓷崩落,鬼使神差地被她混乱中抓住,死死攥在手心,又在被押解的途中,趁着黑暗和混乱,塞进了最贴身、最不易被发现的亵衣内侧。
      求生的本能?还是……某种连她自己都未曾明了的、在绝望深渊里滋生的、近乎本能的疯狂?
      杨容姬急促地喘息着,高热的身体像着了火,唯有那块碎瓷片紧贴皮肤的地方,传来一丝冰冷的、坚硬的触感,像黑暗深渊里唯一一块可供攀附的礁石。她颤抖着,几乎是凭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用冰冷僵硬的手指,摸索着探向寝衣内侧。
      动作极其缓慢,极其艰难。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牵扯着腰侧撕裂般的剧痛,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干裂的嘴唇,咸涩无比。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布料边缘,再往里,是更加滑腻的肌肤……终于,在肋骨下方一个隐蔽的角落,她触碰到了那冰冷坚硬的棱角!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控制着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小小的、边缘锋利的碎瓷片从贴身处勾了出来。
      冰凉的瓷片落入掌心,带着她微弱的体温和汗水的湿意。很小,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却如同新磨的刀刃般锐利,在囚室上方那狭小通风口透进来的、微乎其微的天光下,偶尔闪过一丝幽冷的、淬毒般的微芒。
      杨容姬紧紧攥着它,锋利的边缘瞬间割破了掌心柔嫩的肌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温热的液体流淌感。这清晰的痛楚,却像一剂强心针,猛地将她从高热的混沌和灭顶的绝望中短暂地拉回了一丝清明!
      不能死。
      至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父亲的血仇未明!那句“不是桓”背后隐藏的滔天巨恶还未浮出水面!她这十年荒唐的牺牲,必须有一个交代!
      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点燃的鬼火,在她被仇恨和剧痛烧灼的眼底跳跃起来。
      她艰难地挪动身体,避开腰侧最痛的位置,蜷缩着转向囚室墙壁上相对不那么湿滑、被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轮廓的那一小片石壁。冰冷的石壁触碰到她滚烫的额头,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她摊开紧握碎瓷片的手,掌心被割破的伤口渗出的鲜血已经濡湿了瓷片,在掌心留下粘稠湿滑的触感。她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浓重血腥和腐臭的空气几乎让她呕吐,但她死死压了下去。
      然后,她举起了那块染血的碎瓷片。
      不是对着自己的手腕,也不是对着任何看守可能进来的方向。
      而是,对着那面冰冷、粗糙、污秽不堪的石壁!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792425/4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