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落月

作者:李知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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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云泽


      “所以郡主真的向太子行贿了?”

      此刻林蔚然和肖熠都已冷静了下来,两人正一同坐在院内的石桌上,旁边是两盏放冷的茶。

      “她是被太子诓骗了,”肖熠的面色愈发凝重,“几个月前赵蔚为了复国,曾向太子购买粮草,可太子一心只想借此敛财,收了钱却未曾交付。大理寺卿是三皇子的人,自然天天盯着太子的错处,这才想方设法给太子安上收受郡主贿赂的罪名。”

      “这么说来,是大理寺的人有意诬陷?”林蔚然蹙眉,“他们会不会把我带走屈打成招?你有什么好的办法?”

      突然侍卫的通传打断了两人的沉默:“肖大人,太子殿下来给长宁郡主探病,刚走到门口就跟大理寺的人碰上了,现在两拨人越吵越凶,快要打起来了......”

      “我去看看。”

      肖熠着急起身,林蔚然不明所以地跟在他后面,等到了临街的大门,果然看见一辆马车和长长的仪仗,还有激烈的争吵。

      “你们诬陷我收受长宁郡主贿赂,可有什么证据?想必是三皇子指使的吧?大理寺卿虽跟三皇子沾亲带故,但也要秉公执法,否则等我回禀父皇,有你们的好看!”

      “太子殿下言重了,”大理寺卿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微臣之所以前来,就是为了查证此事。如若证据确凿,想来陛下也不会置之不顾。”

      林蔚然仔细观察着两人:太子虽仪表堂堂,却嚣张跋扈、色厉内荏,看样子并无多少成算;大理寺卿是三皇子一党,他虽表面恭谨,却是为了拿对方的把柄而来,看样子也没打算放过他。林蔚然摇摇头,这个朝代果然也有党争呢。她刚想躲回去,却惊异地看到肖熠瞬间就换了张笑脸,然后轻快地走下了台阶。

      “恭迎太子殿下,想必您跟微臣一样,也是来给长宁郡主探病的。既然如此,那就别在门外站着了。”

      这两人的关系看上去十分融洽,肖熠走近后,甚至凑到了对方耳畔,“如此沿街争吵受贿之事,会坏了太子殿下和郡主的清誉。”

      “说的正是!”太子气愤地瞪了大理寺卿一眼。肖熠见两人又要起冲突,赶紧把太子拉进了郡主府内。

      “见过太子殿下。”林蔚然此刻刚看完热闹逃回院中,见躲避不及,她干脆转过头来,给两人行了个不太标准的拱手礼。

      太子虽然余怒未消,看到郡主却立刻喜笑颜开了,好似赵蔚从未对他这么客气过,只见周云泽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你不必如此客气,我听肖大人说你病着,没想到都能起身了,现在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没有了,多谢太子殿下挂怀。”林蔚然露出一个标准的假笑。

      待太子走进内殿后,肖熠悄悄拉住了她,对她耳语:“若想保全自身,待会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林蔚然不得已点了点头。

      “总感觉几日不见,郡主妹妹的性子也变温柔了呢,”太子念叨,“父皇昨日还问起郡主的病,说等妹妹能走动了,也好去宫中回个话。”

      “如太子殿下所见,郡主已然好转,”肖熠寒暄完后,立即进入了正题,“微臣听闻,长宁郡主曾向太子殿下购入粮草,至今未曾交货,敢问太子殿下可有此事?”

      太子面色有些尴尬,可还是故作镇静地说,“此事并非我有意拖延,而是如今流寇闹得太凶,等过些时日,我再派人从封邑出发,那些粮草不出十日便能抵达赵国旧地......再说我又并非毁诺之人,肖指挥使今日在郡主面前提及此事,是故意让我难堪吗?”

      “并非如此,微臣有一计,可以解决太子殿下上次托付给微臣之事。”

      “何事?”

      “您前日跟微臣提及,各州府郡县给您进献的礼金数额巨大,您若想将其收入囊中,瞒过陛下并不容易。微臣心想,不如让这笔钱经郡主之手,您与郡主只需签一个假的粮草订单,如此,这笔钱便能顺理成章地归到太子府账上。至于是否真的进行粮草交易,反正赵国路远,陛下也不会细查。”

      林蔚然懵了。肖熠这是在干什么!上次因着太子迟迟不肯交货,她已经被大理寺怀疑了,如今肖熠竟让自己假借粮草交易、遮掩太子受贿......这样一来,她岂不是真的要沾上罪名了!此刻,被欺骗和背叛的痛苦正像是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神经,肖熠刚刚还说要保全自己,怎么这会儿竟推她入火坑?他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烂人,她怎么会相信他!

      “郡主以为如何?还不快答应太子殿下?”肖熠瞥了一眼林蔚然,眼中的威胁意味已经快要溢出来了。

      “此事恐怕不行......”

      思索良久后林蔚然终于抬起头,她强压住对两人的反感和恶心,尽量保持着表面的恭敬,用不大却坚定的声音说:“臣女惶恐,不想再惹得大理寺怀疑,加之臣女孝心甚重,不愿拿复国之事开玩笑,除非太子殿下真的将粮草送往赵国旧地,否则臣女不能答应此事。”

      肖熠突然死死盯住她,她只觉他的目光灼热到让人不敢接近,连忙躲开了他的眼睛。

      “你一个亡了国的破落户,在这里端什么臭架子!”周云泽突然暴跳如雷,“当初是谁四处求购粮草而不得?本王解决了你的燃眉之急,不过耽搁了几日输粮,没想到你这么不识抬举,竟因此记恨,不肯帮本王这个忙?”

      林蔚然看到对方这副嘴脸,只觉难以置信,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理解郡主的处境:一个国破家亡、无依无靠的孤女,可不就是任人利用吗?但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郡主了,他们可别想对她肆意欺凌!

      “你再说一遍?”她面露凶光,全然忘记了自己是在古代。

      “太子殿下请息怒,”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肖熠早已跪倒在地,“郡主一时糊涂,还请太子殿下谅解,先容微臣同郡主劝和几句。”

      周云泽听得此言,当即变了脸色,他一下把茶杯掀翻,随后把气发到了肖熠身上,“肖指挥使真是好本事,此事是你主动提的,我以为你早已跟郡主打好了招呼,原来郡主还没答应呢!告诉你,如今你再风光无限,将来都要对本王俯首称臣!此事你若替本王解决不好,便等着瞧吧!”

      滚烫的茶水绝大部分都溅到了肖熠身上,莫说林蔚然,她身后的阿陵与肖熠的亲信都吓了一跳。肖熠却依旧神色如常,只默默拂去脸上的水滴,随后他低头行礼,“是,微臣谨记在心。”

      林蔚然握紧拳头,按说她这几天功夫已经练得蛮不错了,她思索着要不要一拳招呼到太子脸上。见她面色瞬间冷了下来,阿陵站在她身后隐隐觉得不安,不知道她下一秒会做出什么事,正打算按住她,说时迟、那时快,林蔚然突然冲到内殿,开始大声哭号。

      “赵蔚虽是孤女,得陛下庇护幸存于国难,安居盛阳,没想到购买粮草之时,竟被如此期诓利用。赵蔚对不起母国,无颜苟活于世,只好去见父母祖先。”

      她的眼泪毫不费力就流出来了,只见林蔚然哭得极为凄惨动人,说着便往那根粗重的圆柱上冲去,却撞到了一具坚硬的身体上。伴随着阿陵的惊呼,肖熠眼疾手快地将她拦下,自己也差一点被撞飞。太子显然是吓傻了,却紧随其后冲上来,随后他扶起倒在地上的郡主。

      “郡主......妹妹,你不要做傻事啊,”太子手足无措地说,满脸惊惧和羞愧,“妹妹别真生我的气,此事你若不答应,我再不提就是了。”

      林蔚然坐在地上,眼神呆滞,似乎已经不在意周围发生什么了。

      “本王未曾逼迫过郡主,”太子后又看向肖熠,早已没了刚才趾高气扬的猖狂之态,“还请肖大人千万不要将此事外泄。”

      “那是自然,”肖熠恭谨地回答,声音却毫无温度,随后他小声提醒道,“想必郡主需要休息了,太子殿下请回吧,郡主这边由我来说和便是。”

      等好不容易把这尊大佛送走,肖熠屏退左右,只留下亲随在殿中。

      “你要做什么?”肖熠把视线从柱子上移开,转到她身上。

      “我能做什么?演出戏罢了......”她的声音柔弱却清晰,“想来我一个孤女被他胁迫,若不吓唬吓唬他,把事情闹得严重些,他如何肯罢休?”

      只见她慢慢从地上支起身,轻轻抚了抚半袖的曳边,整理了一下皱乱的裙子,抬眼间却露出了阴森凌厉的目光。

      肖熠重新看向面前的女人,她眼中竟无一丝刚才的悲恸痴怔之态,只剩下决绝的寒光,如剑锋出鞘,跟他印象中那个荒唐的冒牌货判若两人。可不知为何,他依旧有些惊魂未定,似乎还有难以察觉的惊慌无措在他的心中翻搅。

      “你怕不是真的想求死?”

      “就算真的求死,也好过任人摆布呢,”她的眼神空洞而游离,悲凉尽显后,随即是一闪而过的锋利,“若你再敢欺骗我,或者再强迫我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我保证你这辈子都得不到赵国的军队!”

      “不,我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肖熠慌忙解释,“我出此计,恰恰是在帮你。你相信我,这个忙非帮太子不可,否则你根本要不到粮草。如若牵连到你获罪受罚,我替你顶罪!”

      此刻林蔚然只沉浸在痴怔与悲伤中,如梦游一般说道,“如果我真的求死,肖大人愿不愿意给我一个痛快?”

      林蔚然也是刚刚才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将戏演得如此逼真,甚至没考虑撞上去后果,是因为她对周遭的一切、包括自己都毫不在意了。既已是戏中人,无处可去,无路可走,哪有比死在戏台子上更顺理成章的事情?

      等她恢复理智,回想起刚才被悲愤和绝望攫住的瞬间,才发现自己并非无坚不摧。她也会怕,会怕得罪掌握生杀大权之人,会怕自己不得善终。可若不是他提醒,她都忘了自己原本就是已死之人。从飞机上掉下来后,甚至早在这之前,死亡对她总会有一种莫名的吸引,这种吸引隐蔽而诱人,每逢至暗时刻便会跳出来。毕竟,只有体验过濒死瞬间或死亡本身的人,才会明白,死本是最容易的解脱。

      “不行!”

      这句话近乎是肖熠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的。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就好像面前之人的痛苦正在尽数转移到自己身上。他回想起她刚才的样子,分明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灼热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哪里是会怕的样子。这样的人也会轻生吗?虽然他在黑翎卫当差十几年,手上早已人命无数,面对死亡十分稀松平常,只需手起、刀落,甚至什么都不做,就会有人死在不知哪个刑具上、不知哪个角落里,从这个世界消失,如同牢房角落的老鼠。可他依然会畏惧死亡,就像很多年前边乱刚刚发生时,他畏惧着身边所有人的死亡那样。

      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他甚至用手扶住额头,防止它继续嗡嗡作响,而现在,他居然会畏惧着一个陌生女人的死亡?

      他认真而茫然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时,却百思不得其解,她跟自己可以说是毫无相同之处,可他为什么能完全共情她的感觉?为什么会害怕失去她?是因为他对她做的太过分了?是因为他不想失去这份从天而降的助力?或者没有什么复杂的原因,他会因为她伤心而感到难过,仅此而已?

      “过去的事情都是我不好,你先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要想了,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看着她默默走回床榻,肖熠手足无措地跟在后面,她的脸苍白如纸,一点血色都没有。

      “我没事,”她似想起什么,却已没有力气将目光移到他身上,“对了,你有没有被烫伤?”

      “我也没事。”他呆滞地答。

      经过这一日的折腾,她睡下之后依旧心有余悸,她看到有人对着她兵戟相向,还有人对着她张牙舞爪,似要扯掉她的衣服,还有人正大声嚷嚷着,说她是祸水妖女,要把她扔进火里烧掉。她恐惧到了极点,蹲在地上抱头痛哭,不知过了多久,等四周安静下来,她诧异地发现自己面前伸过来一只手。

      “别怕。”身前的人一手牵起她,一手拿着剑。他身着戎装,铁青的铠甲散发出阵阵阴森,可林蔚然却认出他身上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仿佛自己与他相识已久,毫无芥蒂。等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想看清楚他的脸,却发现他脸上只有一团漆黑,再然后,那团漆黑也消失了,只剩下一副无头的躯干,她吓得厉声尖叫。

      “不要......不要离开我。”林蔚然突然惊醒,发现自己青丝散乱,冷汗已经渗透了襦衫。

      “别怕。”

      奇怪,梦里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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