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雨沉沉

　　纯文字聊天有这点好处，就是可以根据这些无情无绪的字句，脑补出自己想要的语气和情感，便于编织出更易被自己接受的美轮美奂的梦境。

　　然而，不好之处亦在此点之上。由于把握不准对方究竟是出于何种心情敲下这些内容的，仅凭自己的想法，所揣测出来的意思，有可能与实际要表达的大相径庭。

　　毕竟，人与人终归是不相同的。

　　拿不准他说的「拉黑」是否是真的涵盖厌恶，但空雨非但不觉得恐慌，直接对他倒打一耙：「拜托，我只是在请求你用慢动作示范一下呀，你也太敏感肌了」

　　消息成功发出去了。并没有跳出意料之中的系统提示。

　　说明他扬言要拉黑她，只不过就是说说而已，并没有付诸实际。

　　但已经看透了她打着什么歪主意也并不假，直到听见机械播报声念出下一站即将到达的站点，他都没有再回复她一条消息。

　　空雨退出软件，首次周旋就这样在空荡宽敞的地铁上暂时告一段落。她也被开门的警报声拉回现实，该要下车了。

　　既然都被他看出来了，空雨也就满不在乎他会怎么想。挤满打工人的车厢里，她靠在角落，往“下雨”的对话框里兀自丢消息。

　　什么「早八命好苦，要是有照片看的话也算是有一丝甜味了」啦，什么「坐在工位感觉上吊都没力气，求被骨节分明的手掐着走个痛快」啦，总之怎么释放自我，就怎么给“下雨”发过去。

　　他当然是一句不带回的，她也不管不顾，反正这样死缠烂打的最差结果不就是拉黑，况且他还只是光说不动手，说明也并没有在反感嘛，说明这也是在他能容忍的范围。

　　一连三四天，她不知疲倦地定时定点给“下雨”发去“问候”，比上班还勤恳卖力。

　　起初她偶尔还继续装一下蒜，按照搜来的健身知识，冥思苦想一些能展示出手的动作，假意询问他，并例行索要慢动作演示。

　　他一律不搭理，却也不拉黑屏蔽，摸不透究竟是不是已经将她纳入那一大批无法回复的消息之列。

　　但不管这男的真实想法是怎样，反正空雨的耐心逐渐消磨殆尽，将那一丁点儿伪装也抛至脑后。

　　从一开始她本就没打算要伪装什么，这下干脆就直接摊牌了，横冲直撞地摆明：「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手而已，又不是要看腹肌，你干嘛这么小气不给看？手每天要摆出来干那么多事情，难道是什么很私密的部位吗？」

　　毫无悬念，没有回复。

　　空雨哪里是那么容易放弃的，藏着掖着不给她看，她偏是更要穷追猛打地探究个明白，他这双手究竟有什么稀奇的，是她看不得的。

　　她加大力度，一得空闲就捧着手机发消息，每回发完再点进主页确认有没有被拉黑。

　　这天上班摸鱼，她胆战心惊地做这一套熟极而流的流程，却发现主页有一条新视频，发布于0秒前。

　　空雨径直点进去，依旧是日常和健身记录。她暂时溜到卫生间，心无旁骛、聚精会神地看，生怕遗漏了某些不经意露出。

　　快到视频结尾了，也还是没有出现她期待的东西，原本是有些失望的，就像小孩子望着橱窗里心爱的玩具却得不到一样的失望。

　　视频结尾是一张图片，也许是设置的时长较短，一闪而过，视频又从头开始播放。

　　空雨却也细致捕捉到了，便立即将进度条拉至最后，因为闪过得太快，暂停了好几次，都没能让它显示清晰。

　　几经尝试，难得暂停到能看清图片内容，空雨的第一反应是——哇噻，这男的未免太有心机了吧。

　　图片拍的是一杯咖啡，很明显是手拿着拍的，他却故意用贴纸把本就露出不多的手部遮起来了，还特意不遮严实，露出一点点指甲盖，让她可以辨别那是他用手拿着拍的。

　　他往常拍饮品都是摆在桌上拍的，明显还是特别计算了桌面摆设和拍摄角度，拍出来的成片显得高级大方那种，是她喜欢的出片方式。

　　这分明是看到了她发过去的消息，今天的视频才这样故意为之。

　　空雨心想，真是心机高手啊，先说要拉黑她，却并不按说的去做，依旧由着她纠缠，她发的消息他有看到却不回就算了，居然还这样故意释放信号，放一张处理过的照片，是在吊着她，抱着类似“你想看的是这个吗？差一点点就可以得逞了哦”这样的心思来挑衅她。

　　「喂。」

　　空雨丢过去一则饱含情绪的语气词，然后质问：「我发的消息你都有看吧？那怎么不回？」

　　为了让这话里的质问意味更加明显，她接着发了一个气势汹汹的表情包过去。

　　这回“下雨”倒是回消息了，而且回得快：「我刚刚回你了，你这样来质问我，想来应该也看到了」

　　空雨不满：「你也太耍赖皮了，发照片就发了，还特意打什么码」

　　“下雨”并不顺着她的话来说：「我好像没有印象，有与你达成什么约定，何来耍赖一说？」

　　空雨力争：「一般拍这种手拿咖啡的照片，都不能避免手出镜吧？你明明就是知道我想看，才故意打码的」

　　“下雨”并不否认她的猜测，也不正面回应，只是提醒她：「网络上，自我保护也是很有必要的，谁知道有什么豺狼虎豹在暗处盯着？很恐怖的诶」

　　他模仿着她惯用的语气词。

　　空雨看到这条消息，不再妄图与他争论，而是：「你的手最好比不上我想象的一半那么好看，不然我无法想象好看的手是怎样打出这一串冰冷的话的」

　　“下雨”不理会她的胡搅蛮缠，兀自发来几个视频链接：「你提出的疑问，这些视频或许可以给你解答」

　　空雨眼睛骨碌碌一转，点子初具雏形，就被他的下一条信息击碎：「不过，你应该用不上。你还从来没进过健身房吧？」

　　空雨惊呆，很想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好在是线上交流，她下意识流露出的反应还可以藏，不至于轻易露馅。

　　空雨措辞无辜：「怎么会这么想。我一开始都说了啊，刚开始练，当然会什么都不懂了」

　　“下雨”也没有接着揭穿她，坚决表态：「不管怎样，没有慢动作示范视频，尤其是手部动作的特写」

　　空雨纳闷三连：「为什么？手不是很私密的部位吧？难道你平时都戴手套不给别人看见吗？」

　　“下雨”：「总之不会出现在你手机里，请死心」

　　空雨突然转变策略，开始卖惨博同情：「你知道吗？我现在可是非常悲催地缩在厕所隔间里与你周旋，我就是想见识一下，有着如此优美的肩臂肌肉线条的手，会有多么惊为天人。这点小小的心愿，都不能满足一下吗？」

　　“下雨”拆台倒很快：「我来猜一猜，接下来的话术，是不是该说你作为苦命打工人，有多辛苦有多身心俱疲，需要手的图片恢复生命值，才可以续命，坚强地活下去？接着再给我一顿戴高帽，新型的道德绑架」

　　这人，很懂互联网的套路嘛。

　　空雨一时语塞，“下雨”就残忍地堵死她最后一招：「再次重申，无论你的经历有多悲惨，无论你何种苦楚和创伤需要用手的照片来疗愈，我都没有义务提供手来替你抚慰」

　　空雨冷淡打字：「你发的视频，肩背都可以出镜，意思是你的全身上下，只有手不给看咯？」

　　“下雨”笃定：「手不可以。」

　　空雨果断接受挫败：「好啊」

　　下一秒就转换目标：「我也不挑，看看腹肌也勉强接受了吧」

　　***

　　拉锯战的精髓并不在于简单僵化的推拉，而在于审时度势，明知这头已经锯不动了，该撤便撤，快速寻找另一个突破口才是硬道理。

　　既然已经看明白，手的照片要到的机会如此渺茫，那么退而求其次，要到腹肌照片也勉强接受了。

　　然而，分明他自己刚说出口的话，只是被她抓住漏洞，下一秒他居然就理直气壮地反悔：「你想得美」

　　预料之内的出尔反尔，空雨也不恼，只是挖苦：「这位朋友，请问是打算把赖皮技能贯彻到底了？」

　　他不辩解也不反驳，发来个两手一摊的表情包，看上去是没得商量的余地。

　　空雨：「这是要对我发起挑战吗？那可有意思了，我这人最热衷也最擅长的，就是将绝无可能挑战成唾手可得」

　　“下雨”：「哦？那我拭目以待」

　　他的回复看不出他有任何期待和兴趣，甚至有点不想再多搭理她便随口一附和的意思在其中。

　　但空雨莫名其妙看见屏幕上浮现出一张噙着轻蔑笑意的男人的脸，用微微沙哑的慵懒嗓音不屑地说道。

　　不过她立即就知道，是她脑补过头了。

　　她想象中的那个人，是绝不会以这种态度待人接物。

　　但他这样一说，确实是激起了空雨空前高涨的胜负欲。

　　对她不屑一顾是吧。

　　那抱歉了，手，包括她刚刚提出的腹肌，她决意是要一并看到才会罢休的。

　　不得不说，对面那个雨真的是钓人的一把好手。

　　无论空雨使何种招数，譬如假意求助、卖生活当中的惨事求抚慰，再或是直接放弃所有套路，在他的私信里撒泼打滚横冲直撞威逼利诱，任何招式任凭空雨想出花儿来了，他却统统不为所动。

　　可又会在她碰壁之后徘徊在放弃的边沿，立马放出一个诱饵钓回来，让她无法真的游走。

　　可恶。

　　空雨早就反过味来了。

　　这摆明了就是被他当成电子宠物来耍了！

　　然而，此男高明之处又从下一步做法中凸显出来。

　　虽然从他坚决表明态度之后，就再未理会过她要特写照片的请求，可回复消息明显变频繁了。每当空雨企图靠卖惨达成目的时，他则会不动声色地绕过她布下的陷阱，直抵要害。

　　空雨这会儿又在叽里咕噜地向他吐槽工作上的烦闷。

　　她这样找他的目的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悄然改变了，要照片已在其次，她惊觉，居然愈发享受的是与他分享的过程，以及获取到他提出的解决办法，或者单纯向他汲取情绪价值。

　　现在很难说了，究竟哪种形式的抚慰对于她的效果会更显著。

　　心理上得到安抚之后，紧接着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则会猛烈袭来。

　　算算时间，空雨与对面的雨这样一推一拉的保持联系，也差不多快有两周时间了。对这个男的萌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常有的事。

　　理智上能分得清楚，他不可能是她想的那个人。

　　可仍会不受控制地陷入迷茫——

　　会有这种巧合的可能性发生吗？两个行为、口癖、性格皆毫不相干的人，却会给人近乎一致的感觉。

　　还是说，是她先入为主地将他当做替身，一旦心底有了这个设定，便不受控制地完全把他往那边代入。

　　“下雨”回复，还是一如既往地情愿为她排忧解难：「个人认为，你现在的工作这么让你不开心的话，我觉得离开也是一种有效的解决办法。」

　　空雨：「也不是不开心，说白了就是左右脑互博，两个小人争论不休，一个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怒斥我虚度光阴，另一个盘腿而坐，闭着眼睛闲适自得地告诉我，在舒适圈里舒舒服服待着就是一种天赐的福报，我应该知足。」

　　“下雨”：「可你并没有如你预期的感觉舒服，你承受的压力甚至比你感受到的程度更重，不是吗？」

　　同事突然叫她，说是鼠标没电了，需要换电池。空雨嘴上应着，锁上手机去物资柜里翻找。这边才把电池递给同事，另一边又有别的同事开始火急火燎找她做事。

　　通常都是这样，要么空闲得度秒如年，要么所有人所有事像山一样朝她铺天盖地地压过来。琐碎的事务、琐碎的人，没有任何工作上的成就感，完全是被磨掉本就所剩无几的心气。

　　她几乎每隔几天就会在心里预演一遍撂挑子不干，尤其集中在琐事和蠢人特别多的时候。今天又联想到“下雨”的那一番对话，想离职的心从未如此强烈过。

　　不过，这年头，再有一腔热血的人，也没有办法做到想走就走的决心和洒脱了。

　　空雨忙完手上的活儿，再点开那个软件，“下雨”一个小时前发的最后一条消息，她刚刚没来得及看——

　　「换个城市换个环境，说不准会逐渐好起来。各方面的。只是一个建议，采不采纳随你」

　　空雨笑了笑：「你做人好严谨，不管说什么都要叠甲，你是不是很担心被我讹上摆脱不掉？」

　　“下雨”已下线，空雨早就确定这人并不会拉黑自己，但只要一没回复，她就下意识地要点进他主页去看。

　　随便点开他的哪一条视频播放，也总比停留在他的对话框等消息要感觉良好很多。

　　空雨浏览着底下的评论，这些时日他的粉丝量涨幅很夸张，却始终秉持着一贯的视频风格，根本没打算趁热打铁追热点蹭热度，热上加热。

　　然而，别管他有多么小清新，互联网上的人们几乎都是同一种行事风格，把脑子和裤衩子一扔就开始胡说八道，评论中各种虎狼之词占比之庞大。

　　“下雨”似乎从来不看评论内容，空雨每天关注着他的粉丝量，屡次三番试探过，他貌似也只在回复她一个人的私信。

　　她滑动着清一色的“看看腹肌”，心念一动，不服输地打算为手控争取一片天地，发出此账号创建以来的第一条评论：「他手臂线条和青筋，我敢打包票，这男人的手才是极品中的极品！看看手」

　　很快她发的这条评论就被顶上前排，有人争先附和：「姐妹太会看了！我们手控也崛起吧……看看手看看手……」

　　看着这些跟随她催促“下雨”发手照的评论，空雨没来由地觉得不舒服，挤在地铁角落里，霸道地给“下雨”发去警告：「你不许提前在主页泄漏手照！连指甲盖都要给我遮严实了！」

　　跳出“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下雨”似乎在奇怪：「今天是打算用激将法来讹？」

　　空雨：「不是啊，我真心实意这样恳求的，咱俩都这么熟了，我都努力这么多天了，你哪天想通了要发的话，我也一定要优先欣赏，好吗？我真是后悔了，没想到随便发的评论会炸出那么多同好！」

　　“下雨”诧异：「你发什么了？」

　　空雨则故意不回他这条，平常都是他吊她胃口，这次哪怕是精神胜利法，她也要扳回一城。

　　她静等着“下雨”到处翻找后终于看见那条评论，无奈且无语地发六个点点过来。

　　然而，与她预想中的反应相差甚远，“下雨”的话里居然能读出罕见的激动：「你的ip和我在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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