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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女
皇帝背影远去,留尚后一人枯坐。不知多久,盏中茶水转凉,她毫无知觉,端起灌了口。
雪后的黄梅尖儿浓酽怡人,喝完齿颊留香,纵然凉了,也别有滋味。
她坐了许久,孙嬷嬷也陪了她许久。
再然后,嬷嬷实在看不下去,她捧着心口,痛惜道:“娘娘,冷茶吃着伤身,奴婢换些热的来。”
茶冷了吗?
尚后又低头喝了口,茶汤一进喉管,她方才察觉。
艰难咽下,她想起什么,继而抬头,有些失落道:“嬷嬷,皇上似乎很得意李氏。”
孙嬷嬷手一顿,笑道:“我的娘娘,皇上对旁人再好,也越不过您。”
“您是堂堂皇后,李氏不过一个玩意儿。”
照孙嬷嬷看,尚后完全无病呻吟。她乃无可动摇的国母、帝王发妻,深得敬重,何须自甘堕落,同宫人相比。
“娘娘,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孙嬷嬷引经据典,摆出道理。
在她看来,李氏那般出身,注定风光不久。
却不想,尚后只是摇头,依旧固执道:“嬷嬷,你不懂。”
话落,寂寂大殿外惊起寒鸦,从光秃秃的桂树一跃而起,扑腾作响。
不远处,乌木柜头,更漏滴滴答答,无端催促光阴,令人心烦意乱。
她嫉妒吗?
应当不是。
过去,万岁也宠过嫔妃。那时,她尚能面不改色。
攥紧了拳头又分开,她定睛一看,指甲在掌心掐出道道弯痕。
尚后苦笑,许是万岁近一年多未有召幸,但待她却亲近,才导致自己生了妄念、存了妒心。
“采女。”她笑了笑,道:“皇上最开始,只想封她做个更衣。”
然,一夜耳鬓厮磨,纵使是皇帝,也没抵住美人恩。
孙嬷嬷命人换水,劝慰道:“娘娘,您该清楚,皇上抬举她,何尝没有打压宣明宫的意思。”
皇后怅然道:“本宫知道。”
可知道……不代表不在意。
她静静盯看身畔的花朵,末了,突然痴痴笑起来,“宫里的花,还真是开不尽。”
主子伤神,孙嬷嬷也跟着难受,“娘娘,自来女子,都是这般经历。好歹,与天下妇人相比,您是一国之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尚后短叹道:“是啊,本宫是皇后了。”
她的语气有些缥缈,有些孤离,好有些怅然若失。
她太贪心了,得陇望蜀。
好在,感伤过后,她明白最紧要的事儿。
收敛情绪,尚后对孙嬷嬷交代道:“将蓬莱宫东暖阁那三间房开了,铺宫焚香,选一床红被褥,再挑些合她身份的赏赐,一并让人拿去。”
目光一转,她又道:“记住,李氏如今是皇上的采女,谁也不能看低了去。”
孙嬷嬷福身道:“娘娘放心,奴婢省得。”
小屋,涴儿佝偻背坐着,阿嫚与玉芙面面相觑。
良久,阿嫚垮脸道:“天底下竟有这种事。”
昨晚回来,才掀开帘幕,就见一片冷清。她还纳闷,明明涴儿说晚间她来热饭,怎么到了屋里,冷锅冷灶,连个火都没见。
后来她久久未归,她俩一打听,有个小宫女挤眉弄眼,指着东暖房说:“李姑娘好本事,要做娘娘了。”
心中一凉,她们回去等了一夜,翌日清晨,等来一身疲惫的涴儿。
玉芙蹙额,深深叹气,道:“这下子你家去不了,不过还好,宫里不愁吃穿。”
阿嫚点头:“岂止,简直是穿金戴银。”
涴儿勉强一笑,道:“你们说的对,这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美事。”
两人望过去,她蛾眉紧皱,双目无神,唇角泛苦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笑。
可事已至此,除非她死,这辈子,再也出不了宫了。
大魏后宫规矩颇多,其中一条,便是除却伴驾,禁止宫妃踏出后宫。
玉芙唏嘘不已,道:“不想笑就哭吧,大家都不是外人。”
涴儿摇头,“我若哭了,被人看见,来日长嘴也说不清。”
阿嫚长吁道:“这日子……”
下面的话她不说了。
涴儿低下脖颈,静默几息,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既然去了,也会好好过日子,你们不必担忧。”
“只是……”她犹豫道:“我到底底气不足,恐怕没法儿求你们能出去。”
闻言,两人满不在乎,摇头道:“傻子,我们本是良家,原为皇上而来,现在没了用处,皇后会遣散我们。”
玉芙“唉”了声,道:“该保重的,是你。”
缘分奇妙,奈何相遇在错的时机,恐怕此生,就这一场缘分了。
缘来缘去,终究一场空。
“今早,我嬷嬷说,今晚送我们出宫。涴儿,我在家里给菩萨上香,叫她保佑你。”
“保佑你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耳畔最后一句,便是两人依依不舍的话,涴儿憋住泪,翻出一对银镯子,一人套了一个。
“你们保重。”
红着眼儿,涴儿由坤宁宫嬷嬷领着,前去拜见皇后。
“奴婢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她跪下,磕了个头。
尚后笑着抬手:“起来吧。”
“谢娘娘。”
涴儿恭敬起身,垂首立于一旁,孙嬷嬷看皇后眼色,示意小宫女搬圆凳,又拉她坐下。
涴儿推辞。
尚后笑道:“坐吧,你无需拘束,喊你来,是为着册封一事。”
“皇上喜欢你,要封你做采女。不过,这几日蓬莱宫收拾着,腾不出地,只能将你安置在坤宁宫,顺道学学规矩。”
涴儿起身一福:“奴婢谨遵娘娘安排。”
尚后弯唇,笑她:“虽没正式册封,但皇上金口玉律,你已是板上钉钉的嫔妃,该改了称呼。”
涴儿一愣,旋即颔首道:“嫔妾谨遵娘娘旨意。”
尚后轻轻“嗯”了下,又与她说了小半刻话,就指着个盒子道:“万岁这会儿在乾清宫休憩,你代本宫前去探望。”
涴儿不着痕迹瞥了眼,瞧见个红木云纹漆盒,四四方方的。
她头更低了些,告罪道:“娘娘,乾清宫是皇上理政之地……”
尚后摇头笑,道:“无碍,你代本宫走一趟,不会有人怪罪。”
话说,皇后关心皇帝,谁敢说三道四。
涴儿无奈,面色如常接了,再笑着磕个头,弯腰退了出去。
她一走,孙嬷嬷将煮好的茶递过,道:“李采女看着倒还规矩。”
尚后掀开茶盖,不由得一笑:“宫里的人,谁敢不规矩?”
“不规矩,有的是人收拾她。”
孙嬷嬷边为皇后捶腿,边赞同道:“娘娘说的是。”
毕竟,依万岁的性子,最看不过出头鸟。
瞧这回,贵妃不就栽了。
嬷嬷轻笑,兀自坐直,认真泡起茶来,再不想别的。
长长的宫道,两侧是朱红的高墙,墙头还有碧绿琉璃瓦和湛蓝的天,微风掠过,这景颇有萧瑟之感。
穿过道墙,又由小太监领着迂回转折,等她气喘吁吁时,总算从斜廊入了偏门。
未过片刻,红门里出来几个太监宫女,接过食盒一番查验,接着,小宫女拥着她钻进屏风,拿手细细摸索。
总之,折腾许久,她方踏进门。
一进里间,卫祎斜倚薰笼,正翻看着书。听见动静,他头也不抬,招招手道:“过来。”
涴儿照常行礼:“嫔妾见过皇上,皇上万岁。”
“起来吧。”他依旧忙着看书,半分眼神没给她。
涴儿慢慢过去,打开食盒道:“皇后娘娘牵挂着您,命嫔妾送汤过来。”
卫祎撩开书,似笑非笑道:“皇后牵挂朕,你呢?你可记挂朕?”
“嫔妾自是如此。”涴儿张嘴说瞎话。
卫祎鼻腔重重哼气,直勾勾与她对视道:“是吗?朕还以为你不情愿见朕?”
他说这话时,脸色猛地一沉,眼睛暗沉沉的,极为唬人。
涴儿赶紧下跪,垂首道:“嫔妾不敢。”
“皇上爱重,嫔妾喜不自胜。只是……只是初时面见天颜,难免惶恐难安。”
卫祎挑眉,语气不悦问:“朕很吓人吗?”
涴儿立即道:“皇上威严,嫔妾初时觉得惶恐,而后只觉心悦臣服。”
“是吗?”卫祎丝毫没有恐吓小宫女的负罪,反而恬不知耻问:“那你可是甘心侍奉朕?”
涴儿道:“嫔妾仰慕皇上,心甘情愿。”
卫祎握拳抵额,蓦然大笑。
随后,他往里挪挪,腾出地方,向涴儿示意。
涴儿甫一挨上,卫祎便伸臂搂住她,笑意盈盈问:“皇后都跟你说了?”
涴儿点头道:“嫔妾去给娘娘磕头,娘娘将您的旨意说了。”
说着,她起身重新下跪,叩首道:“嫔妾谢皇上隆恩。”
她人规矩,卫祎气便顺畅许多,也不好为难,就将她喊起,再搂回怀中。
“朕看你性子安静,特意选了蓬莱宫给你住,那地方没人,也不必受往来礼节之扰。”
涴儿羞涩一笑,轻声道:“多谢皇上。”
她容貌好,眸如秋水、颊如春花,低低垂着头、云娇雨怯的模样,让人心头一软。
卫祎扯着她又逗了几句,成功将人闹的抬不起头,他得意了,对着她的耳朵吐气道:“别走了,晚上陪朕用膳。”
至于晚膳后,自然该干嘛干嘛。
涴儿不敢违逆,低头应声。
午后时分,阳光盛大,它们纷纷透过明瓦折在地上,成了一个个斑斑点点。
软榻,熏笼散着热烘烘的气,涴儿坐久了,竟有些瞌睡。
她掐着掌心,打起精神道:“皇上,您要不要睡会?”
冬日容易困乏,她一提起,卫祎还真有些昏昏欲睡。
笑了笑,他点了点头。
门口守着的宫人耳聪目明,悄悄送来寝衣,涴儿捧起衣裳,跟着去屏风后服侍。
衣裳换好,卫祎打个哈欠,宫人已经收拾好软榻,他躺到里侧,涴儿等他睡着,坐一边等着。
说是等,实际是闭目养神。
她早熬不住,支着头做样子,眼睛一阖就失去知觉。
再次醒来,是一个小宫女叫她。
小宫女小声道:“采女,万岁估摸要醒了。”
涴儿揉揉眼周,道:“谢姐姐提醒。”
小宫女下去,她打起精神,果然,不出一刻,榻上人张口要水。
涴儿倒了杯水递到他唇边。
卫祎咕嘟咽完,问:“几时了?”
“回皇上,未时八刻了,您睡了半个时辰。”
“嗯……”
卫祎头晕脑胀,不再多言。他不说话,涴儿也不想说,就伸手替他按头。
一会儿,卫祎捉住她的手指,睁眼道:“你的手劲儿巧。”
涴儿笑笑,道:“嫔妾不过胡乱按。”
“胡乱按也舒服。这样,朕把个小太监送你,你好好调教,再送回给朕。”
涴儿“噗嗤”发笑,第一次觉得皇帝性子还真好玩。
“皇上,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嫔妾有这功夫,该好好藏着,等皇上什么时候烦心,就能想起嫔妾。”她语气一顿,再调侃道:“这样,嫔妾才不会饿死。”
她说着,壮胆子低头咬他耳朵。
这动作僭越,但她在赌,赌皇帝喜欢。
卫祎浑身一颤,立马,他感到耳垂湿滑,而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吮吸。
他腾地起身,笑骂道:“妖精,朕才不舍得饿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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