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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晨光初透,慈宁宫庭院里的海棠沾着露水,显得格外鲜嫩。
暖阁内,李明徽已梳洗完毕,正看着朱翊钧临帖。小皇帝握着笔,一笔一画地写着《贞观政要》里的句子:“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史为鉴,可知兴替。”
字迹虽还稚嫩,但比月前已工整了许多。
“皇儿可知,”李明徽放下手中的茶盏,“为何张先生特别看重《贞观政要》?”
朱翊钧抬起头,想了想:“因为唐太宗是明君,魏征是直臣?”
“是,也不全是。”李明徽示意他放下笔,坐到自己身边,“更因为这本书讲的不是空泛的大道理,而是一个明君和一个直臣——乃至一群贤臣——如何实实在在地治理国家。太宗会犯错,魏征会顶撞,但君臣之间有个共同的底线:一切为了大唐江山。”
她顿了顿,看着儿子似懂非懂的脸,柔声道:“这就像如今,张先生推行改革,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会有人说他专权、说他严苛。但皇儿要记住,只要他和我们母子想的是一样的——为了大明江山永固——那就要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身后。”
朱翊钧郑重地点头:“儿臣记住了。就像母后说的,张先生是舵手,我们是给他补给的。”
“正是这个道理。”李明徽笑了,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今日的‘早课’,我们不看史书,看这个。”
信封是普通的素笺,但上面的字迹力透纸背——“臣居正谨禀太后娘娘”。
朱翊钧眼睛一亮:“是张先生的信?”
“嗯,昨夜送来的。”李明徽小心地拆开,“冯保说,张先生那日从慈宁宫回去后,在文渊阁待到子时,重拟了全部章程,然后写了这封信。”
她将信纸摊开在炕桌上,母子二人头挨着头,一起看去。
信不长,但字字恳切。
朱翊钧先看到那句“士为知己者死”,小声念了出来,然后困惑地抬头:“母后,张先生说您是‘知己’?”
“这是文人的说法。”李明徽心中温热,面上却平静,“意思是,他觉得自己遇到了真正理解他志向的人。”
她继续往下指,当看到“皇上今日所言‘光明正大’四字,臣已录于章程卷首”时,朱翊钧的脸一下子红了,眼睛却亮晶晶的。
“张先生……真的把儿臣的话写进去了?”
“当然,他不仅写进去了,还放在了最前面。”李明徽指着那行字,“皇儿,你可知张先生为何特意提这一句?”
小皇帝试探着说:“因为先生觉得我说得对?”
李明徽点头:“他是在告诉你,你可以大胆说出你的想法。”李明徽的声音格外清晰地穿到朱翊钧的耳朵里,“君主之言,重若千钧。你一句‘光明正大’,张先生便将它刻在改革开篇,这是对你的肯定,是对你的尊重,也是对这条原则的郑重承诺。“
她顿了顿,看着朱翊钧发亮的眼睛:“所有皇儿以后说话也要慎重,因为你说的话,真的会改变很多的事,影响很多的人。“
信的最后一段,朱翊钧念得格外认真:“‘臣必竭尽所能,辅佐皇上成一代明君,不负娘娘所托。’”
暖阁里安静了片刻。
“母后,”朱翊钧小声问,“张先生……是不是很累?”
李明徽摸了摸他的头:“为什么这么问?”
“先生信里说‘夙夜忧思’,又说‘纵前路荆棘,臣亦甘之如饴’。”小皇帝皱起眉头,“儿臣读《岳阳楼记》,范仲淹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先生也是这样吧?他心里装着整个天下,所以才会累。”
李明徽怔住了。
她看着儿子尚且稚嫩却无比认真的侧脸,忽然意识到,这个孩子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他开始学会体察他人的情绪,开始理解责任的重量。
“是啊,张先生很累。”她轻轻说,“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扛着这座江山。他身后有我们,有皇上这位未来的明君在支持他。”
朱翊钧用力点头,然后指着信上的一处:“母后,这里……先生写‘若有不谐,愿领其罪;若有所成,皆赖太后皇上圣明’。这会不会……对先生太不公平了?成了是大家的功劳,败了却要他一个人担罪?”
这个问题如此犀利,让李明徽再次感到震撼。
她沉默片刻,缓缓道:“这就是为臣者的担当,也是张先生的高洁之处。但正因如此,我们更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她将信小心折好,收入怀中:“皇儿,记住今天看的这封信。记住有一个臣子,把他半生的心血、全部的抱负,甚至身后的名声,都押在了这次改革上,押在了辅佐你成为明君这件事上。”
“这江山社稷,将来总是要交到皇儿手中的,我与你张先生所图者,无非是替你将这船修得坚固些,航道理得顺畅些。功成之日,不必记我二人之名;但功成之基,必有我二人所尽之心力,而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信任张先生。”
十日后,文华殿后的穿堂。
这里临时布置成了一个小型的值房,墙上挂着湖广地图,长案上堆满了卷宗。张居正、冯保,以及几位精干的科道官员齐聚于此。
朱翊钧坐在主位——这是李明徽坚持的。她说:“既然要以皇上的名义推行,皇上就该知道每一个环节。”
此刻,张居正正指着地图讲解:“湖广十五府,此次清丈先从武昌、汉阳、襄阳三府开始。这三府田亩情况复杂,有宗室庄田,有卫所屯田,更有无数寄田、诡田。臣拟派三路人马,每路以科道御史一员、户部主事一员、都察院司务一员组成,三司互相监督。”
一位年轻的御史忍不住问:“元辅,若遇宗室阻挠……”
“宗室自有宗人府规制。”张居正声音平静却坚定,“皇上已明发谕旨,此次清丈乃国策,阻挠者以抗旨论。诸位放心,天塌下来,有本阁与皇上顶着。”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几位官员精神一振。
朱翊钧在旁边听着,忽然开口:“张先生,若清丈出隐田,原主会如何处置?”
所有人都看向小皇帝。
张居正躬身答道:“回皇上,按新章程,自动报垦者免罚,只补三年税赋;清查而出者,视情节轻重,或罚没,或补税。总以‘惩大诫小、安民为先’为要。”
“那……若是普通百姓,之前为了避税把田亩挂在举人名下,如今被清丈出来,会不会受重罚?”朱翊钧又问。
这个问题如此具体,让在场的官员都暗自惊讶——小皇帝竟想得这么细?
张居正眼中闪过赞许:“皇上仁德。此类情况,章程中已载明:凡庶民被迫投献、寄田者,只要主动陈明,准其过户回本主,只补一年税赋,不加惩处。”
“那就好。”朱翊钧松了口气,“百姓不易,若非不得已,谁愿把自家的田挂到别人名下。”
这话说得朴实,却让几位科道官员心中触动。他们互相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这位小皇帝,或许真不一样。
讨论持续了一个时辰,细则一条条敲定。末了,张居正总结道:“诸君此去,不只为清丈田亩,更是为朝廷取信于民。望诸君牢记皇上‘光明正大’之训,事无不可对人言,行无不可公示众。”
“臣等谨记!”
众人退下后,穿堂里只剩下张居正和朱翊钧。
小皇帝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张居正:“先生,这是母后让太医院配的提神醒脑丸,说先生劳心费神时含一丸,可解疲乏。”
张居正双手接过:“谢太后、皇上。”
“母后还说,”朱翊钧认真地看着他,“请先生一定保重身体。她说……大明可以慢一点走,但不能没有掌舵的人。”
张居正喉头一哽。
他撩袍跪下,却不是例行公事的大礼,而是深深一拜:“请皇上转禀太后:臣,记下了。”
第一批清丈人马离京的第五日,弹劾的奏章就来了。
这次不是冲着张居正,而是冲着新章程本身。
乾清宫东暖阁,李明徽看着冯保呈上来的几份奏章,冷笑一声:“动作真快。”
奏章来自几位湖广籍的京官,内容大同小异:说新章程“苛虐扰民”,说折银定价“不合时宜”,说清丈“易生事端”。字里行间,忧国忧民之情溢于言表。
“皇上怎么看?”她把奏章递给旁边的朱翊钧。
小皇帝仔细看完,眉头紧皱:“他们……说的好像也有道理。若是清丈时起冲突,或是折银定价不当,确实会扰民。”
“皇儿能想到这一层,很好。”李明徽赞许道,“但他们漏说了一件事——若不改革,现在的百姓就不苦了吗?田亩不均,赋役不平,豪强兼并,官吏贪墨……这些苦,难道就比改革的‘阵痛’更好受?”
她指着奏章上的一个名字:“这位李侍郎,湖广黄州人,家中田产不下万亩。他弟弟在地方上是有名的‘李半城’。你说,他真是忧心百姓,还是忧心自家的田亩被清丈出来?”
朱翊钧瞪大了眼睛。
“改革就是这样。”李明徽的声音冷静而清晰,“一定会触动既得利益者。他们会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掩盖最自私的目的。皇儿,你要学会分辨,哪些是真正的忠言,哪些是裹着糖衣的砒霜。”
“那……该如何处置?”小皇帝问。
李明徽沉吟片刻:“批红发还,就说‘朕已知悉,诸卿忠君体国,然新政初行,当观其效。若果有扰民之处,许实据奏闻’。”
她看着儿子不解的眼神,解释道:“不驳斥,不鼓励,留有余地。既要表明朝廷推行的决心,又不能把话说死——万一真有不妥,我们也有转圜的余地。治国,有时候需要霹雳手段,有时候也需要绵里藏针。”
朱翊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去,把这批复送去文渊阁给张先生看看。”李明徽吩咐冯保,“就说哀家和皇上都是这个意思,问他妥不妥当。”
这是她的习惯——重要的决断,一定要让张居正知情。不是请示,是沟通。
那批复送到文渊阁时,已是黄昏。
张居正看完,沉默良久,然后提笔在纸边批了一行小字:
“太后处置极当。不急不躁,不卑不亢,留有余地而示决心。此乃执政之要。”
写罢,他抬头看向窗外。
夕阳正缓缓沉入宫墙之后,天边烧起一片绚烂的晚霞。几只归鸟掠过天空,投向远处的树林。
他想起了那封信,想起了太后信中的批注,想起了小皇帝认真问询的神情。
这一路注定不会平坦。湖广只是开始,接下来还有南直隶、浙江、江西……每一处都是硬骨头。朝中反对的声音不会停,地方上的阻力只会更大。
但奇怪的是,他心中没有以往的沉重,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身后有太后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有皇上那颗正在成长的仁心,有那些年轻的科道官员们燃烧的热血。
这就够了。
他重新铺开纸,开始起草给湖广清丈官员的第二道指令。这一次,他特意加了一条:
“清丈过程中,遇有争执,当以调解为先,惩处为后。务必使百姓知朝廷本意在于均平,不在敛财。可择明理乡老参与评议,以安民心。”
这是从小皇帝那句“百姓不易”中得来的启示。
写完最后一句,他搁下笔,揉了揉眉心。
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小内侍端着一碗热汤进来:“元辅,慈宁宫送来的,说是太后吩咐御膳房炖的参汤,让您务必趁热喝。”
张居正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汤,忽然笑了。
他端起碗,慢慢喝了一口。
汤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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