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如故
晨间下起了细雨。
天光未明,朦雾如细纱般漂浮在空气中,风拂叶落,林间鸟鸣。
真是个适合睡觉的好日子。
然而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吵扰了沈惟的清梦。
双手捂耳被窝埋头皆无用,她强忍着想揍人的冲动打开了门。
“大清早的吵吵什么啊?”话未尽,被血盆大口般的呵欠模糊了大半。
来人是客栈小二。
对方满脸堆笑,一准没好事。
果然,小二只说今日客栈已被人包下,言外之意是要请住了店的客人即刻离开。
“开什么玩笑?!”
策马在荒原中奔波多日,每日还得提心吊胆提防追杀,如今好不容易能睡个安稳觉……被人平白吵了好梦不说,竟还遇上如此荒唐之事。
沈惟恨得牙痒痒:“我管你是哪路神仙,今日就算是玉皇大帝来了都得等我先睡够。”说罢便作势要关门。
小二忙上前制止,也面露为难,只解释来人乃是朝廷高官。
“高官又如何?”沈惟伸出拇指朝隔壁一指,“知道我们这位是什么身份吗?他可是青州通…”
正说着,只听吱呀一声,隔壁房门开了。
李承霁黑着个眼圈走了出来,显然一夜未眠。
然而厚重的黑眼圈也挡不住他眼中的杀气。
沈惟咽了口唾沫,把未尽的话吞了回去,一转话锋:“他可是青州通…通天入地也难寻的俊公子。”
李承霁的黑眼圈仿佛扩散到整张脸上。
“无需多言,我们走吧。”
说罢,嘭地一声又把门合上了。
沈惟自暗吁了口气。
若非昨日偶然间看到那一纸告身,她还不知道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李承霁,其身份竟是青州通判。
据沈惟所知,这青州通判便是月前负责常平仓赈灾粮押运一事之人。只是后来粮食不慎被盗,通判大人也因此掉了乌纱,身陷牢狱……可那本身处风口浪尖之人为何忽然摇身一变,成了押解自己流放岭南的小解差?
无论是这一纸告身,还是通判身份,亦或失窃案本身……此间奥妙沈惟想不通,李承霁也始终缄默不愿多言。
正出神间,房门被扣响。
不用想定是那位黑脸包公。
“来了——”沈惟应了一声,胡乱收拾了行李,出了门去。
二人无言地走在青石道上。
沈惟又长长打了个呵欠,伴随腹中饥饿悲鸣,简直是好一场燕乐大曲。
很快,李承霁的腹中似乎也加入了这场合乐。
二人眼神一对,便又这般无言地朝观璧楼走去。
今日街上似乎异常冷清,往常车水马龙的街道恍若一夜空巷。
然而愈往城中走,人群便愈发密集,直至来到观璧楼外,才知几乎满城百姓都在此处聚集。
沈惟挤过重重包围,终于来到楼前,却得知了另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
“这里也被人包下了?”
沈惟气极反笑。
她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方人物,竟作得如此大的阵仗。
“罢了,反正今日本就准备上路,不如出城再寻些吃食吧。”李承霁皱了皱眉,似乎不太适应这般拥挤的环境。
正欲转身离开,只见百姓中忽地爆发一阵惊呼,二人循声回头,只见一行车马自远处缓缓走近。
四名佩刀侍卫前后环绕,居于其间之人缓缓下了马来——
只见此人身着绯色孔雀纹绣袍,腰挎玉刻镂花金革带,头戴乌纱,冠嵌青金,剑眉星目,满面春风。
茶楼掌柜立刻殷勤地上前相迎:“大人屈尊驾临,令小店蓬荜生辉,诸般简陋,万望大人勿嫌呐。”
人群推搡着想要一睹其人真容,却也惧其威严不敢轻易上前。
“哎,这人是谁啊?这么大阵仗。”沈惟努力踮起脚尖朝人群中张望。
见李承霁半晌不应,她疑惑地回过头,却见对方面色沉重,似是陷入某种难以名状的情绪。
“你怎么了?”沈惟肘了肘李承霁。
对方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哦,无事…”李承霁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人群中那顶乌纱,“身着绯袍,衣绣孔雀,当是从三品。”
“三品…”沈惟摸着下巴努力思索着。
闻昨日观璧楼众食客所言,朝廷近日似乎派了一位按察使大人来车彻查赈灾粮失窃一案,而远阳镇恰在往青州必经之路上……若所想无差,恐怕便是眼前这位了。
也无怪乎镇上居民如此热情相迎了。
不过他们究竟是因挂怀赈灾粮失窃案,还是因得见高官而欣喜……
谁又可知呢。
“走吧。”李承霁似已厌倦了这样的喧闹,转身便要离开此地。
“哎等等我…!”沈惟连忙跟了上去。
被众人簇拥的按察使大人正欲走进观璧楼,余光忽地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他鬼使神差般回过头,恰巧看见那个急欲离开的身影。
“悯之?”
李承霁脚步一顿,心知已无可避。他缓缓回身,揖了一礼。
“……赵兄,别来无恙。”
*
围坐镂花八仙桌。
三人各怀心事,默默饮茶。
按察使赵云归眼见气氛微妙,率先开了口。
“悯之兄,近来可好?”
李承霁握紧茶碗的手有些颤抖,险些将杯中茶水洒出。
他挤出一丝笑意,应道:“谢赵大人挂怀,李某诸事安好。”
一句“大人”,令赵云归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李承霁不再言语,只兀自低头饮茶。而桌对面的赵云归仍旧笑着想要缓和气氛。
“这位姑娘是……?”他忽然将话锋转向沈惟。
在座三人,恐怕就数沈惟最坐立难安。
毕竟流犯在按察使面前,正如耗子见了猫,提心吊胆,随时准备开溜。
沈惟没料到对方忽然唤自己,一阵心惊,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
却见李承霁放下茶碗,淡淡说了一句:
“沈姑娘是我之好友。”
沈惟万万没料到李承霁会这样说,一时不知作何回应。
掌柜在店里忙前忙后殷勤张罗,赵云归见状忙开口劝道:“掌柜无需费心,只消备些粗茶淡饭即可。我等奉帝君之命前来彻查赈灾粮失窃一案,灾区百姓尚且食不果腹,我等又怎能沃甘魇肥,贪图享乐呢?”
掌柜闻言,连连称赞按察使大人清廉无私。
屏退了旁人,气氛仍旧沉沉。
见李承霁杯中茶已见底,赵云归提起茶壶起身为他添茶。
李承霁只道一声“不可”,握着茶杯不着声色地避开。
赵云归终于放下茶壶,叹了口气。
“悯之,你我二人本少年同窗,又同科进士及第,再后来同朝为官……如今怎的生疏至此?你虽一时失势,可宦海如渊,本就沉浮不定,悯之,我知你心中有怨……”
“此言差矣。”李承霁重重放下茶杯,罕见地打断了对方的话。
“我并非有怨,而是有愧。”
“李某寒窗十载,得中榜眼,幸得帝君青睐,督办赈灾一事。谁知途中竟遭此横祸……李某上愧对朝廷信任,下愧对饥荒百姓。如今李某侥幸留得一命,却仍能做个衙役解差;灾区百姓尚且食不果腹,我却仍能在此举箸啖食,你叫我心中如何能不愧?”
如巨浪击石,如山崩地裂,李承霁将胸中挤压已久的心绪尽数宣泄而出。
沈惟看见他眼中有光如浪翻涌,如风中火焰,明灭闪烁。
“李承霁……”她颤抖着,轻声唤了他的名字。
回过神来,李承霁方才察觉自己的失态。
他轻道一声抱歉,以茶代酒,自斟自饮了一杯。而后朝赵云归深深揖了一礼,顾不得对方回应,便与沈惟一同匆匆离开了。
晨间连绵的细雨已然停了。
云销雨霁,空气中尽是青草的气息。
二人骑马并行在出城的道路上。
沈惟见李承霁心绪不佳,也不言语,只悄悄用余光偷看他。
李承霁双眼怔怔盯着面前的青石板路出神,手却不自觉地抚着身下柔顺的马鬃。许是马儿觉得安逸了,甩着脑袋发出咴咴的鼻音。
他回过神来,恰巧撞上沈惟的眼神。
沈惟连忙别过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吹起口哨。
李承霁忽然开口逗弄道:“平日你天不怕地不怕,怎方才到了按察使大人面前倒如此沉默了?”
沈惟一副明知故问的表情看着他:“你也说了那可是按察使大人!我一个流犯怎能不怕?”
李承霁闻言,难得地笑了出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似在贪婪地品尝雨后青草的芬芳。
“方才之事……”沈惟试探着开了口。
李承霁接过话头:“方才之事也好,过去之事也罢……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从前他不愿说,是因愧疚太重,压在心口几欲窒息。而如今并非放下愧疚,只是终于愿意撕下这层自欺欺人的纸窗,去面对这一地狼藉。
沈惟反驳:“可赈灾粮失窃乃马匪所为,实非你所愿……”
李承霁摇了摇头:“百姓饥荒一日悬而未决,便一日是我的过错。”
沈惟不愿见他继续沉沦愧疚,于是话锋一转:“那我方才没能吃上观璧楼的三丝猴菇,腹中也闹起饥荒,是不是你的过错?”
李承霁没想到她竟忽来一着,惊讶地抬起头,却看到对方的笑靥。
半晌,他会意地笑着点了点头:“的确是李某之过,一会儿出了城便请姑娘饱餐一顿如何?”
不觉间,二人已走过远阳镇大开的城门。
无数车辙从此经过,然后奔赴不同的目的地,自成一路。
二人拽着马缰,站在岔路口。
沈惟似乎下定决心,开口说道:“既如此,那作为回报,本姑娘便好心帮帮你吧。你我一道往青州去,把赈灾粮一事查个水落石出,到时饥荒可解,你也能官复原职,说不定我协助有功还能免了流刑呢。”
沈惟欢天喜地说着自己的计划,说着便要往西边大道走去。
然而李承霁却往前半步,拦住了她。
“沈姑娘有意相助,李某实在感激不尽。然而这终究只是李某一人该担的责任……”
李承霁顿了顿,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如今在下既身为解差,便理应尽解差之责,将姑娘……押往岭南。”
说罢,朝沈惟微微颔首,仿佛再不敢看她的眼神。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