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奇谈故事集

　　沈洌自己也没想到，她上天国后接到的第一个项目，不是什么天使训练课，而是一桩很玄学的……悬案——“爱”的保质期，到底是多长。

　　……等等，你说怎么上天国了还要工作？那当然啊，牛马加班是福报，天国不就是派福报的地方吗？

　　总而言之，此刻天国的牛马…啊不，天国的沈洌盯着荧幕，满屏的Excel表格全是投诉：爱神之箭保质期太短。
　　爱神之箭，谁都预期保质期是一生一世的吧？谁知……看看这表格，七年的、半年的、还有两个礼拜的！

　　说到这，很有必要澄清一下，世人都传说爱神之箭是Peter Qiu，即丘比特本人逮着两个倒霉蛋随便射的，坠入爱河的两个人非常无辜，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呼啦一下，被射中了，爱上了，逃不掉了。
　　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Peter的售箭，那是一个透明、合法、合规的商业流程。其实想也知道啊，Peter人家是做生意的，产品不经用户同意就给人家用了，那他怎么盈利？天使也得吃饭啊。
　　Peter的箭，都是制造好了，安全消毒包装入盒，成对出售的。放在恋人们的粉红梦里，明码实价，顾客自己买一对，回去对着想爱的人自己插自己。插了之后能立刻看到bling bling的粉红爱心，表示箭生效。

　　一个人插了，另一个人不插，是暗恋。两人都插，是相爱。整个过程完整赋予用户100%的自主性与能动性。Nice！

　　然而这么多年来，投诉却从未间断。无非是说：箭的前期效果没问题，但保质期太短。保质期这种东西，不但Peter不能保证，美神和缪斯也常被投诉，天国收的投诉多了，一直没予以太大的关注。

　　直到最近，人间的年轻人开始大批抵制爱神之箭，甚或还嘲笑去买箭的恋人们，说真爱不可信，靠树树倒，靠人人跑，还不如独美靠自己。

　　爱神之箭销量连连走低，直至跌到谷底。

　　上帝火速召见Peter一对一谈话，Peter实在没辙，表示愿意亲自下凡调研。但问题是，他是个小天使啊！扇着肉肉翅膀，蹬着肉肉jio jio，关键是，还不穿衣服，去民间显形他倒没什么，只怕不能过审。于是经上帝批准，天国开聘，经过一轮轮的面试，最终选定了一位名叫沈洌的灵魂来担任“爱神之箭售后问题特别调查员”。

　　沈洌在凡间是个高瘦的短发女生，变成灵魂后自然脱离肉身了，但依然惯性地保持着上挑的睥睨眼神，高冷感十足，倒是很契合天国的干冰排放量。

　　Peter一见她，差点被自己的箭倒插心脏，这人生得好甲啊！这张“谁来投诉我就灭了你”的脸，简直天选客服代表嘛！

　　只能说，小Peter人可爱是可爱，眼神是真不太好。被他一眼相中的“甲中之甲”沈洌，在世时人称“太乙真人”，人叫她上班她不带下班的，人叫她帮忙拿外卖她连钱也一并付了……拿根吸管往她骨髓里一吸，估计骨髓拼出来都得是个“乙”字。

　　而此刻的沈真乙，正对着巨大的投诉表格抓脑焚烧CPU。她仔细检查了每一个家庭的录像带，诚然，有些家庭的爱确实是消失了，但大多数家庭的爱明明还在的啊。是她幻觉了吗？还是浴在爱河里的情侣们都泡晕了？
　　要不叫爱河河神把水温调低点吧？

　　沈洌决定亲身下凡去试试水温，她从中挑了一对年轻的情侣，年轻人最是荷尔蒙旺盛，爱欲需求扛扛的，劝一劝，喝点小酒，也许又能爱了呢？

　　这日正是晚饭时候，一室安静，凡间小情侣两人占据饭桌的一左一右，男生带着大耳机听游戏主播，女生带着小耳机听AI读小说，耳机都是降噪的——尤其降对面那个人发出的噪音。
　　沈洌漂浮在他们的餐桌旁，看着眼前那个褪色的淡粉红爱心，“你们好，我是爱神之箭派来做市场调研的。我收到了你们的投诉，说‘爱’的效力失散了，但你们的爱不是还在吗？”

　　女生刚塞了只炸虾到嘴里，顺手把塔塔酱递给男生，不屑道，“哈？这样相对无言也叫爱？”
　　男生拿炸虾挖了一坨酱，“对呀，我们有时候都不一起睡诶。”
　　“那是因为你打游戏打到三更半夜。”
　　“反正你都听着小说睡啊，我进不进房间你也不知道吧？”

　　沈洌连忙喊停，“但是但是，这跟爱神之箭的效用无关。”她指了指悬浮在他们上空的淡色小爱心，“因为爱确实还在的啊，你们看。”
　　男生看了眼那小爱心，“这么淡，那是习惯吧？”
　　女生惊讶道，“你不是想告诉我这东西是爱吧？别开玩笑，我们见过爱的样子！刚开始的时候他看着我眼里都有光，现在呢，他看都懒得看我。”
　　男生猛地抬起头，“你刚开始的时候也很温柔，我说一句你笑半天啊！”
　　沈洌连忙拿自己的长手臂一边一个按停了，“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可是，爱用久了就是会旧一点、淡一点、不太好找的呀。”
　　“你的东西不耐用就不耐用吧，快退钱！”

　　沈洌被赶出去，连穿墙都慢了半拍。她委屈巴巴地回到办公室，心里一团团打结，蹲在档案柜前抱着电脑发呆了许久，最终在这对情侣的档案上，写下「延后处理退款申请」。手指一抖，差点勾错了“同意退款”。

　　她其实很想帮这对情侣申请退款，可又担心一开这个口子，会招来更多投诉，让人觉得她没用。
　　毕竟Peter把她请回来，不是为了赔钱，而是为了证明他的爱神之箭没有问题的。

　　接下来几天，沈洌连着熬了几个通宵。她给那些爱确实消散了的家庭退了款，又走访了十几户她仍看得见爱的人家。结果都一样：她一遍遍指着那一点点残存的爱心说，“你们看，爱还在的呀。”
　　可对方总是皱起眉，“不是吧，你把这叫爱？”

　　“饭后一起散步就叫爱？
　　顺手给对方盖个被子就叫爱？
　　做饭做两人份就叫爱？
　　………

　　但我们都不像以前一样聊天聊通宵了，
　　ta不像以前一样陪着我不看手机了，
　　ta对我没那么有耐性了，
　　ta开始和我计较很多小事了，
　　ta开始嫌弃我赚得不够多了，
　　………
　　这不就是不爱了吗？”

　　沈洌不解，为什么他们都那么笃定，和刚开始时不一样的爱，就是不爱了呢？

　　这日，沈洌又飘进一个昏暗的客厅，沙发上两个人各据一角，满脸疲惫。年轻的妈妈抱着孩子坐在沙发一头，正轻轻拍着小宝宝的背，一边机械地摇晃着身体。爸爸靠在沙发另一边，一手拿着奶瓶，另一手刷着手机，眼神涣散。

　　“你好，我是爱神之箭的售后调查员。”沈洌小声地飘过来，怕吓到正在吃奶的小婴儿，“我们收到了你们的投诉，说‘爱’失效了？”
　　“你看着我们像有爱的样子吗？”妈妈没有抬头，只是冷笑了一声，“我们连话都不想说了。”
　　“我没有不想跟你说话。我每天只睡三小时，”爸爸皱着眉，“是你觉得我什么都没做。”
　　“我真的很服你每天把‘三个小时’挂在嘴上，谁不是三个小时？你觉得你出门上班的时候我整日在家就是睡觉是吗？”
　　“可我确实要上班啊，回家还要冲奶、给他洗澡、饭都吃不上两口，我不累吗？”
　　“你这么累，要不我跟你换吧？”

　　沈洌左右看着这两个互相指责、眼圈发红的成年人，叹了口气。她指了指悬在他们头顶的爱心——颜色淡得几乎要融进天花板，但形状还完好清晰着……“你们的爱，其实还在呢。”
　　两人都愣了一下，不相信地望着她。

　　沈洌怯怯道，“而且我看到，你们的手机屏保都是全家福。”
　　两人沉默着，目光交错了一下，脸色软了些，然而谁也没多说什么。
　　沈洌想，这两个人很明显，不过是希望对方承认自己的付出，得到对方的安慰而已。为什么就是说不出一句“你辛苦了”呢？

　　然而她并没有说出口，最近她走访了很多人家，已经听过太多次“不是不想安慰，是不想再对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温柔。”

　　沈洌轻声问，“如果你们觉得现在的不是爱，那你们觉得爱应该是怎么样的？”
　　丈夫沉默，转眼瞥了眼妻子。妻子直起身子，清了清嗓子，丈夫默契地把孩子接了过去。

　　妻子轻声说，“我只是觉得，爱应该更无私、更包容一些，而不是像我们这样，会为了谁起床哄孩子而斤斤计较争论不休。”
　　“我什么时候跟你争论不休…”
　　“我没说你！我说我也是，行了吧？”
　　争吵声仍在继续，沈洌安静地退出了这个家。

　　案件#0221：新手父母
　　「延后处理退款申请」

　　办公室里夜夜灯火通明，沈洌攒了一堆未完成调查的投诉案，也留下一堆延后处理的退货单，焦头烂额。但越查，她越确信，爱神之箭的保质期真的没问题。
　　那么问题会不会在于，人们其实对“爱”的效用有误解呢？

　　沈洌翻出箭盒，想着要不也给自己来一箭好了，让她亲身搞清楚这玩意到底怎么回事。盒子一打开，一张红粉飞飞的说明书飘了出来：

　　?

　　【爱神之箭产品说明书】

　　欢迎您选购本产品。注射本箭后，您将体验到的“真爱”包括：

　　“恒久忍耐，又有恩慈；不嫉妒，不自夸，不张狂。” ——《哥林多前书》
　　“两个灵魂的合一，并将对方放在自己之上。” ——柏拉图
　　“无私，毫无保留的奉献，风中依偎，并成为对方夜空中最亮的星。” ——古希腊爱情诗集

　　使用须知：
　　- 请勿轻易怀疑爱是否存在，若怀疑，请深呼吸，深深望向对方的眼睛。
　　- 保质期：永远（生死亦不能将它终结）。

　　?

　　沈洌盯着那句“保质期：永远”，沉默地靠在椅背上，耳边仿佛还能听见那些人一遍遍地说，“爱早就没了。”可她明明看见的，那些小小的爱心，虽然颜色褪去了，形状却还完整得几乎倔强。

　　原来，问题竟是出在这里吗？原来大家根本不知道，“爱”和世间万物一样，都是会随着时间变化的，天长日久后，它会变得暗淡一些、透明一些、平凡一些。它不会再为每一天的生活带来漫天的粉红，但它会让每一天的生活色彩更鲜活一点点。

　　无可取代的一点点。

　　这份爱神之箭的说明书，据说是由宗教、文学、戏剧、音乐……各个部门共同编写的。大概写的时候，文学部没问过生物部，宗教部没问过历史部，各自写出来各自所理解的“爱”，凑在一起就完事了。
　　这份说明书一日存在，爱神之箭的效用便一日不可能“及格”。这哪里是爱的问题，这是根本的结构性问题啊。

　　那日之后，沈洌不再坐在电脑前纠结于谁该退款了，她和小Peter申请成立了爱神之箭的宣传部，天天加班，啊不，天天领福报，旨在让更多的人，看见那些还在的，淡淡的爱。

　　最新的一个项目，是沈洌和其他几个部门联手合作，重新构思了一幅“写实的‘爱’的肖像”，也重新写了一份新的说明书：

　　?

　　【爱神之箭产品说明书（2025版）】

　　欢迎选购本产品。注射本箭后，你将体验到“真爱”。

　　而爱，是第一眼的怦然心动，
　　是黑夜里闪亮的星辰，
　　也是第三年你顺手帮她把洗发精换上，
　　第七年她听见你在沙发打呼就给你盖了张毛毯，
　　第十五年你们只讲几个字，就知道了彼此在想什么。

　　爱，是亲吻，是拥抱，
　　也是争吵后的沉默，是沉默里他拉了拉你的指尖。

　　注意事项：
　　- 爱不会永远bling bling闪亮，但会变得安静、温软、有重量。
　　- 爱不是不吵架，是争吵时还记得给对方留饭。
　　- 爱不是完美，是不完美但仍一直陪伴。

　　在，就是爱。
　　你老了，她老了，爱也会陪着你们慢慢变老。

　　爱神之箭保质期：不在说明书里。

　　备注：
　　它在你每天说成肌肉记忆的一句“早点回来”里，
　　也在你每次下意识回头，确认对方还在的那一眼温柔里。

　　?

　　沈洌合上笔记本电脑，将打印好的说明书和那对年轻父母email来的“撤销退款申请”装订在一起。起身走向档案柜，抽屉里躺着一个贴着红色标签的文件夹——“悬案：爱的保质期”。
　　沈洌把资料整齐放入文件夹，指尖在档案上轻轻抚过，安静地关上了抽屉。

　　她想，也许这案子，永远不会有close case的一天。因为爱不是答案，而是一个值得追问一生的问题。每一天，都要再重新回答一次。

　　夜色中，凡间无数家庭的上空，那些被误认为已消失的爱，依然坚守在那里，闪着点点微光。
　　沈洌站在窗前，微微一笑。这大概是，独属于人间的星河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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