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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二)
一夜北风,雪后初晴。
这难得的阳光穿过云层金灿灿地洒到这四合院里,整个院落中下人们有条不紊地忙活着自己手里的活计,那太阳光透过卧房窗上糊着的明纸暖暖地将整个房间映得清明透亮。
床榻前放着的一只黄铜掐丝炭盆里的红罗炭已经化为了几团银屑,榻上的男子微微睁眼,发出一声不轻不重地呼吸声;守在外间的曹岚立刻醒了神,过来伺候男子起床。
推开窗户,一直守在外头廊下的丫鬟小厮捧着盥洗器皿、干净衣物以及热气腾腾的早饭鱼贯而入,曹凌岳接过曹岚递过来的温盐水,漱了漱口;又从一旁小厮捧着的大冰盘子里拈过一枚切得薄薄的雪梨片含在口中。
“腊月二十七,镇国公宴请,拨教坊司琵琶班至,奏《春江花月夜》。”
曹凌岳换过衣服后便坐到了他卧房外间的小圆桌上吃早饭,早有小厮取过今早从教坊司送过来的调度表一一念给他听,他手上细细掰着一块葱油烧饼。
“年初三,文府宴请,至严府奏小戏。”
曹凌岳微微蹙眉,将手中的饼撂下,问道:“文府宴请为何不在文府奏戏,去什么严府?哪个严府?”
那小厮见主子发话,忙将手中的名册翻到最后几页他自己所做的批注上,细细查阅起来。曹岚见他家大人的脸色立时冷了下来,呵斥道:
“蠢笨!难道你是第一天来给老爷唱名册么?难道届时领你进宫,各路大人问起你来你也这么现找去?一会自己下去领十下戒尺罢!”
那小厮擦了擦从额头滴下来的冷汗,有几分怯色,清清嗓子继续回话:“老爷,是如今在工部做事的两位严大人府上,他家老太爷便是从前从兵部退下来的那位严校尉。”
曹凌岳微微眯起了眼睛,仔细思索了片刻,恍然大悟。
他年幼时刚被领进教坊司时只是初学了一手古琴,那年正好赶上圣上犒劳三军,加之军中又有数位年迈的校尉、将军归家卸任,隐居幕后;一时间教坊司走不开人手,便也把这个年幼的小学徒算上。
当时他弹了一曲《关山月》,被几位将军老爷打趣了一番,后来还是严老太爷封了二十两纹银给他做彩头赏银。
“我记起来了,我年幼时受过他家老太爷的赏;后来我一直久居内廷,专戏乐便不曾过问世事。怎么?难道他家与那文家有交情?”
“老爷有所不知,当年文侍郎惨案后文二少爷……”曹岚顿了顿,继续道:“哦不,文二老爷将自己的小妹,也就是文家三小姐下嫁给了严家的三子;如今两家关系甚是亲密。”
曹凌岳笑笑,一面吃粥,一面打诨:“文二老爷……倒真真没个做老爷的模样,不是自己家宴请么?何苦请咱们到严府去?可曾和严府两位老爷说过么?若是没有提前打过招呼,那岂不是成我们的罪过。”
话毕,曹凌岳胡乱吃了几口粥,见那小厮呆呆地立在那边,不禁发笑道:“你今日是睡迷了么?一会遣人去文二老爷府上去要一张他的手书来,不然我可不好去严家说搭戏台子的事儿。”
那小厮听了,连连告谢,临出门前又被他家老爷给叫了回来。
“不必听曹岚的去领戒尺,下回多仔细些吧。以后进了宫,入了教坊司可就没有那么多好说话的时候了。”
这小子闻言,千恩万谢地磕了三个重重地响头,乐滋滋地就跑了出去。曹岚在一旁翻了个白眼:“每次好人都是你来做,我天天做恶人。”
“你原跟他们也不一样,你是我带大的徒弟,我把这偌大的宅邸交给你料理,岂能叫你唱白脸?那这个家还要不要了。”
曹凌岳加了一筷子酱菜细细咀嚼,曹岚冷哼一声:“日后若是老爷娶个当家主事的人回来,当心肝肉一样的疼着,我看看你舍不舍得叫人家唱红脸。”
话毕,曹岚伺候着他用完早饭,又换了一身衣裳,先护送曹大人入宫至教坊司处仔细检阅了一番众伶人乐师关于除夕年宴的排演,这是他教坊司使之责;后他又入内廷至永乐宫中与其他内廷女官以及司礼监一道给贵妃问安,奏报除夕夜宴详细类目。
“曹司使,别来无恙呵,倒是很久不曾见你入内廷了。怎么?这教坊司最近排演很忙么?”
曹凌岳原本在永乐宫中廊下候着,忽而听见声音,回首一瞧;是司礼监的掌印周永福领着两个穿着海青色袍子的小宦官而来。
寻常宦官因内廷事务捞着不少油水,加之内监多半捧高踩低,多有往位高者‘认父’孝敬的习惯,故在宫中略微有头有脸的内监多是大腹便便地模样;周永福则不同,他与曹凌岳相比年轻几岁,只因生的一副细皮嫩肉的好模样便深得宫中妃嫔们的喜爱,周掌印深知此乃他升官发财之道,故长年累月都保持着一副消瘦的身材。
但这他落在曹司使眼里,就是一副小家子气的刻薄模样,故曹凌岳也并不与此人关系甚好;点头之交而已。
“托周掌印的福,一切还好。”
曹凌岳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声,只低着头细细数着教坊司递上来的戏单子。周永福两三步凑上前,故作亲昵地拉了拉曹凌岳的衣袖,眉目轻佻。
“曹司使今日熏香有些淡了,不知熏的是什么香?前两日淑主子新赏了我一盒子‘帏中衙香’,我觉着不错,正好给曹司使送过去。”
曹凌岳心中有些犯恶心,不动声色地摆摆手,与他隔开一步左右的距离。
“如此好东西,周掌印还是留着自己用吧,下官不才,怕糟践了这稀罕物。”
周掌印见他如此不客气,面上有些挂不住,正准备起话头时,忽见尚仪局尚仪姜月领着各处的掌事宫女过来了,忙止住声,二人一齐向姜月见了个礼。
“姜尚仪来了。”
“周掌印,怎么又和外朝的男子拉拉扯扯的,叫你干儿子们瞧见了像什么样子。”
姜月说着,步行至两人正中间,将他二人隔开来。周掌印面色略有不快,曹凌岳向姜尚仪投了一个感激的眼神,姜月心领神会。
“曹司使虽然隶属教坊司,但教坊司隶属礼部,曹司使是正正经经地外官,又不曾净身;周掌印可别错了主意,叫底下人笑话了。你也是御前伺候的人,该有些分寸。”
周永福连连应声,众人皆候在廊下,一时不语。约莫一盏茶后,便见里头的掌事宫女出来传唤他们进内殿去禀报差事,众人忙敛衣整顿,入殿面见贵妃。
一个时辰后,曹凌岳从永乐宫出来,先回教坊司换了身衣裳,见天色不早,便匆匆出宫;彼时早上逃过一劫的小厮和曹岚早已经备好了马车在此等候;他见那小厮已将文二手书取来,便匆匆赶往严府。
几人一路火急火燎赶至严府后,曹凌岳恐曹岚一时间失礼,便吩咐他二人在严府小门处等候便可,自己则跟着严府家丁一路行至内院的一处偏僻小亭。
亭外是一片青石假山,因这小厅座处都设了屏风以及几个炭火炉子,故此也不觉着僵冷。曹凌岳坐下吃了口茶,只觉暗香幽幽,回味无穷;后来才惊觉这一缕暗香是亭外山旁的一株老梅。
他一时心生好奇,慢慢步行至那梅树下,细细赏了起来。这老梅枝干苍遒,形态傲然;枝丫上厚厚地落了一层积雪,一片黑白混沌交界处,绽放了数朵红梅,凌霜而芬芳。
“好了好了,见面就要吵几句。今日是来给他送礼的,你又难得出来一回,有什么还不赶紧说了,咱们也好替你拿个主意。不然回去你母亲只怕没什么好脸色给你瞧。”
忽有个女孩儿的声音自这梅树一旁的景窗里传出,他刚刚瞧得入迷,不曾注意,此刻足足唬了一跳,脚底积雪一滑,险些摔倒。幸而扶了这老梅一把,这才稳住脚步。
就是那树枝子上厚厚地一层积雪落了下来,砸在了他的肩头。曹凌岳有些想笑,正欲伸手拂雪时却听见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在此刻骤然响起:
“我自然不愿。谁愿意去过那种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曹凌岳怔了一怔,忽而想起在路上那小厮与他说起的严府人丁情况:“老爷有所不知,那文三小姐嫁入严府以后生了个小公子,这小公子奇得很!年纪轻轻便有一股才气,文字诗词上颇有天赋,就是不乐意着墨八股。他家上上下下焦心的很,不知这位公子是不是开了窍了,去岁好容易考上了,还在国子监里谋了个营生!”
曹凌岳想到此处,暗笑两声:想必现在说话的这个少年人,便是他家的那位公子了,听着这声音,只怕也多和其他家官宦世家的公子一样罢,都是些纨绔子弟、酒囊饭袋罢了。
他摇一摇头,抬起脚来刚要走出去,便听见身后又一次传来那个声音:
“我还是那句话,如果我真的是一个一事无成的人,只配在这世上匆匆忙忙、走马观花地活个数十年便要草草了结此生的话,那上天何苦赋予我能够将笔杆子拿起来的能力?我不信这世上所有的路都是留给那些名垂青史的人走的,总有一条路专门为我们而设的,而我要做的就是把这条路踏出来!”
曹司使心头猛然一震,时间仿佛在此刻凝结成霜,他在这京城中沉浮漂泊数年,却从未听见过任何一世家大族的公子能有这番说辞。
不知为何,他此刻很想见见这个少年。
于是曹大人往前了两三步,从那小小的景窗往里边看去,见一个穿着芙蓉色道袍的少年站在檐下窗前,面如冠玉,眉目入墨。
此刻曹大人心中恍若有山石落下,灵台里除了胸口处那砰砰急跳的声音之外,便只剩下了这芙蓉色的少年。
严珩许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眼一看时,曹凌岳只觉得耳朵发烫,但面上仍然装作无事发生地朝严珩一笑。严珩面色飞快地掠过一抹绯红,随即转过身去。
而曹凌岳也及时收回目光,不知为何,他现在心情好的很。
“曹大人,我们家老爷请你至花厅一叙。”
身后小厮的提醒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曹凌岳眉眼含笑地回头。
“大人这是怎么了?”
“没,刚刚瞧见了此前从未见过的绝佳春景,有些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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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天更新前觉得曹大人视角下和严珩初见的草稿还是有些不太满意,所以这两天细细更改了很多方面的问题。关于这两天未及时更新,跟各位看这篇文的宝子们道个歉,sorry~
(以后不会犯这方面的问题啦~有存稿的,各位可以放心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