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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砚池边(一)
“师傅告诉我的。”赵水窈回答。
“哎,师傅他老人家怎么没一起来?”
赵水窈不知怎么说清这一路的种种,支吾之际,师兄已放下疑问。他招呼赵水窈过来,问她的名姓、年纪和生辰,一一答了。
“师傅可安排你住哪一块了么,我瞧瞧看同我隔多远。”
赵水窈:“我一来他们都走了,是我擅自打听,寻来此处……”
师兄愣了片刻,笑出声来,连忙把手边鱼食放在一边,迈下台阶:“走,我带你找他们去。怎么能一来就放着不管?你等了有多久?”
“也没有等太久。”
赵水窈跟着,走到枇杷树下,偶一抬头,瞧见方才那只黑猫卧在树梢,把枇杷果压得弯弯的。黑猫见了她,伸了个懒腰,抖擞毛发,像要离开。
师兄走出几步,回头望,笑道:“现在枇杷还没熟呢,怪酸的,不过也有点滋味。”
他又折回,拎起旁边的竹凳,垫在脚下,伸长手够枇杷。阳光细碎落在他身上,像点点星光。
黑猫已跳下树,沿着院墙离开。赵水窈颇觉遗憾。一转眼,师兄将一把金黄的枇杷撷在她手心,赵水窈顿时又觉得心满意足。
师兄专程挑了见熟的果子,因此尝着不涩口。剥掉皮给他,他却推拒了。
这一次他们走的是大路,要穿过好几个地方,偶尔碰见一些或长或少的人,师兄笑吟吟同他们招呼。赵水窈听见他们也喊师兄是“砚师兄”,不觉有些奇怪。
这和师傅嘴里的师兄,完全两样呀!
路人投来的目光带着好奇,师兄不解释,对面也不多嘴。
就这般走回大殿,等上一会儿,赵水窈远远瞧见早上迎她的几个人回来了。两个从未见过的道士,一女一男走在队伍前头。
师兄忙迎上去,同那男道说了几句话,顿时神情转变。
赵水窈心想,不会是山门不要她吧。
她也凑近了,听见女道说:“这是尹师祖的意思,也是为少宗主做打算。既然少宗主没意见,我们有什么权利反对?”
男道冷着脸,声音平静:“旁的孩子皆是从最底层学起,熬过试炼才拜师,她一进来便……对他们不公。何况不知她底子深浅,德不配位总引人忌恨。非我狭隘,从了尹师祖的安排,是给她惹仇家。”
两人争执不下,最终女道沉吟片刻,向赵水窈抬起眼,唤道:“孩子,你过来。”
赵水窈定了定心神,上前先行礼。
他们服制不同旁人,寻常门生都是简单的素净道袍,而这两位可以自由衣着,辈分应当高一级。
女道说:“尹师祖走得快,我们去追,害你在殿中久等了。我二人商议一路,如今不知你资质如何,无法决断。”
她领着赵水窈往大殿旁的银杏树走。
“你将心脏贴在树干上,闭上眼睛冥想。”
赵水窈回头看了一眼师兄,刚才还相处得很好,这下却像因为长老们三言两语打冷了,师兄竟一言不发。
按照女道的吩咐,赵水窈贴着树干闭眼。银杏满是沟壑的树皮,像慈爱的祖母,温柔抚慰她年幼的心。
银杏翠绿如玉,无数叶子舒展穿插。树下几人各有心思。女道喃喃自语:“百年银杏,十万绿叶,你能争得几分秋色?”
只见靠近树心的一根枝桠开始轻颤,一片一片叶子接二连三变黄,极为夺目。男道一言不发观望着。
这力量爆发得震撼,颜色也纯,然而没一会灵气便阻塞了,停在第二根枝桠。几人皆是大骇,这资质实在平庸。
按理说,尹师祖的眼光不会……
长老两人对望一眼,女道叹了口气。罢了,尹师祖的脾性她还不知吗,实在是不走寻常路。
她上前,轻声说:“孩子,我要同你讲的事并不好,你先有个底。”
赵水窈用力点头。
“你的资质,修道格外困难。按尹师祖来信,你是她徒儿,少宗主是你师兄,可现下尹师祖不在,又不知何年能归来。”
女道看她神色忐忑,继续说:“少宗主根骨奇佳,却助不了你一步登天,更无暇顾及你。宗门里看个人本事,平白无故成了前辈,门生多有不满。你从杂役做起,慢慢磨练,正式拜进长老门下,可好?”
赵水窈大松一口气!
她还以为会被赶走,做杂役能留在山门,有一便有二,万事不难。既然众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她不怕。
于是赵水窈连连道谢,末了忙问:“我该如何称呼道长?日后我在何方起居?”
女道不料她竟一点怨言也无,笑答:“我道号千扇,你唤我千扇长老就是。起居自有人领你去……”
她转身,向那群人中唤:“疏雨,正好你今日要搬寝居,不如你领她一并去吧,就安排在你从前的屋子。”
被叫做疏雨的姑娘走出来,身量苗条,面容清丽,眉目间却带着点韧劲儿,嘴角微抿。她应下来后,领赵水窈离开大殿。
路上,疏雨先带赵水窈去各方认了认路,譬如藏书阁、饭堂、浴池等地,再到寝居中。杂役住的地方有些偏,和内门不一样,待遇较为一般。
疏雨说她姓柳,打六岁就上了山门,属实是没奈何,被魔吃了家人才被带到沧浪山。她在沧浪山做了三年杂役,四年外门,昨日才通过试炼拜入师门。
赵水窈问了杂役与外门的不同,柳疏雨解释:“杂役需要干杂活,哪里缺人就去哪里,直到灵脉突破,既能引清气又能驱浊气,才成为外门。外门只做份内的活。内门做得更少,有大把时间修炼。”
“疏雨师姐拜的是哪位长老?”
“就是你方才见的其中一个,道号岁和。”
疏雨进门收拾屋子。赵水窈在旁帮忙,问了要搬去哪里,柳疏雨说:“内门住在沧浪山谷,有四个大地方,你慢慢就晓得了。”
赵水窈觉得自己问题太多,怕她嫌烦,但还是忍不住问:“那,师姐知道少宗主住在哪儿吗?”
柳疏雨转头,目有惊色,一会儿又平静下来:“少宗主,他住得很远。沧浪共三座山,两处山谷,你知道吧?我们寻常只在前两峰行走,他住在第三峰的山谷。”
赵水窈想起来,她今日去的答雨阁楼是第二峰,那么,再往前走就是师兄住的地方。
柳疏雨看她出神了,连忙提醒:“你可别贸然前去!少宗主的个性……我也是听说,他负责戒律惩处,许多门生怕他呢。”
“少宗主不也同我们一般年纪么?”
“哪儿一样。听说宗主——也就是少宗主的双亲,是极了不起的真人,真真正正修得大道的。少宗主出生起就比我们厉害得多。”
柳疏雨突然得意:“厉害这个词,再贴切不过。”
赵水窈今日见过,怎么都没办法把旁人的描述同师兄联系在一起,追问:“他是个怎样的人?”
柳疏雨转头继续收拾着东西:“我说不好。少宗主平日只爱一个人待着,待人处事重分寸。他管惩戒这一块儿,大概是师祖觉得他下得去手,不讲人情吧。”
东西拿得差不多,她们搬上车,运往山谷。柳疏雨带赵水窈去吃过饭,领了门生的衣服,种种东西备上,搬回寝居。那头老牛也安顿在了牛棚。
赵水窈感激不尽,心中默默记下。
杂役住的地方比较挤,一个小院子里住七八个人。柳疏雨正好是独居,赵水窈乘了她的方便,也是万幸,不必同生人打交道。
柳疏雨告诉赵水窈,杂役第二天要做的事每日傍晚会有人提前吩咐下来。现下已到黄昏,其他人还在外未归。
院子四处都朴素无华,只有院墙边种了株石榴树,眼下开着零星红艳的花,增色不少。
赵水窈坐在门槛上,抬头看天。夜幕渐渐四合,天穹蓝莹莹如一方砚台,碾碎了好多好多的瓷片,闪闪发亮。
她这一路上,遇到许多好心的人。师傅、添香油的道士、千扇长老、疏雨师姐,还有……少宗主。“砚师兄”,像一段途中的梦而已。
赵水窈仍然期待往后的日子。这里有藏书阁,有许多她在家中看不到的风景与人物。
正当出神时,有人推开院门进来,问:“赵水窈在哪里?”
来人是个十二岁左右的少男,看衣着,他也是杂役。赵水窈心想,应当是来布置第二日任务的,站起来应了。
他抬抬下巴:“少宗主说要见你,跟着我走吧。”
赵水窈迟疑片刻,那人又重复:“快走,晚了少宗主是要骂人的。”
于是快步跟上前去。
天色已晚,四周坠入黑井一般。领她的人也不提灯,只靠月亮隐约辨认前路。草丛里促织懒懒地拉弦,偶尔传来野兽长嗥。
连着走了好长一段路不见有旁人,看样子是抄近路走。赵水窈胆子算大的,也感觉不安。
她问:“这位师兄,我们还要走多久?”
“山里野物多,你别跟丢了,小心落到林子里被狼吃了。”杂役说完,起了个话头,“你运气可真好,有十二岁没有?就拜了师祖当师傅。”
赵水窈驳他:“千扇长老让我从杂役做起,以后重新拜师,同大家一样。”
“你一来就识得千扇长老,我们多少年都在内门混不得眼熟。”杂役轻轻地笑,“再说,你的资质和我们差多少?”
赵水窈想再解释,对方摆摆手:“今日,一下午已传得满山门都知道了。”
一天都在走路,赵水窈浑身发酸。杂役走得飞快,她想让对方等一等,又不喜欢被猜成吃不了苦,咬咬牙追上。
越往前,路越偏,密林几乎遮天蔽日,穿行其中视野狭窄,稍不留神便会迷路。脚下陡然一滑,赵水窈失了重心,沿着坡一路滚下去,被横倒的干树拦住。
疼劲儿还没缓过,赵水窈抱着头四处看,哪儿还有什么人影!她已经不知落在哪一处了。
“师兄?”
没人应答。她起身四处张望,大喊:“有人吗?”
依旧无人回应。想想看,再摔也不可能摔出山外,那个引路人定是故意甩下她。
赵水窈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害自己,一瞬间委屈得想哭,脚上一阵阵发热,她蹲下来,努力憋住眼泪。
现下只有两个办法,一是等人发现她,保存体力;二是主动找出路,但格外危险。
山里不光看不见路,还多虫蛇,一不小心就会栽跟头。
可待在这儿也不是办法,越晚山里就愈发冷。赵水窈想起以前几次下山走夜路,慢慢想,鼓起勇气。
那时候她途径坟墓,还看见不少孤魂野鬼,沧浪山至少都是道士。
赵水窈站起来,仔细辨别水流的声音,朝着源头走,途中捡了一根树枝当拄杖。幸好今夜月明,也没有遇见虫蛇和野兽。
地势越走越平坦开阔,菖蒲草后,一条小溪乍现眼前。赵水窈终于看清前路,一屁股坐在石头上,捂着脸大哭。
她现在又饿又冷,又渴又累。心里有个声音说:“这不是你自讨苦吃吗?”赵水窈一瞬间有一点点后悔,在家的确不会有这样的经历。
转眼她又丢掉这个念头,已经来了山上便不要后悔。
休息了一会,赵水窈振作精神,由近及远眺望。溪水凌冽而干净,月光下犹如翻滚的雪沫,远处剪影看来是一片修竹,好像有房子。
赵水窈连忙往前面走,原来溪水的源头是一处瀑布。越过竹林,抵达庭院时,赵水窈想明白了一件事。
那个杂役说少宗主要见她是假的,但真的带她来了少宗主的寝居处。这样一来,不管是扰了少宗主清静,还是在林中迷路,都是她的错。
这儿,恐怕就是少宗主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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