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州

作者:王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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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泥人



      影一即将路过的那刻,曲臻鬼使神差般伸出手,用纤长的手指钩开了包袱封口。

      于是,那件光溜溜、灰漆漆的东西就那样翻滚下来,稳稳落至她掌心。

      她当时的想法倒也简单。
      半个时辰前,曲臻经过马棚时正撞见杜家小厮喂马,方知杜连城一行人并未离开,可后者既同去梦州,明日若在路上撞见,新仇旧恨加在一块,她势单力薄必难招架,相比之下,投奔面前这位徐姓官人不失为一方良策,而若真想防住他的歪心思,倒不如从这位镖师下手。

      毕竟,影笙会杀手素来认钱不认人,只要摸清他的把柄,略施钱财加以贿赂,再伺机透露自己雇主的身份,那灰袍兴许愿意护她一路周全。

      只是,曲臻未曾想到,被他死死护着的珍宝,竟会是这般模样。

      那是一团几乎干透的灰泥,手掌大小,形状像人,还是个......女人。

      曲臻当下头皮发麻,可当她再次定睛看过去,一时竟入了迷。

      只见这“女子”长发及腰,髻上还插着一根细如银针的簪子,仔细看,簪上还蜿蜒着细密的雕花纹路,修长的脖颈、丰腴的胸脯、纤细的手腕,惟妙惟肖,若是将原料替换成瓷泥,再打磨上釉,还当真能变作一件像样的艺术品。

      “你看够了吗?”

      某一刻,影一冷冷的嗓音从头顶飘来,曲臻眨眨眼,双手将那泥人呈了回去。
      “它......掉出来了。”

      影一接过泥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留曲臻在原地,回想着方才掌心的触感,想入非非。

      看来,就算是行走在刀尖上的赏金杀手,也难逃情劫,就像书上说的,越是看起来不近人情的人,其内里却是深情专一。

      想到这儿,曲臻又觉得自己是情爱传奇看多了,犯了俗。
      ——那长发女子,为何就不能是他的母亲呢?

      况且,就算那雨浇不得、人碰不得的泥人雕的当真是他的心上人,这其中的技法、心思也足以比肩巧匠。
      一介杀手却能有如此手艺,还真是技多不压身。

      与此同时,鹿里客栈三楼,影一撑开包袱,将布袋里头的泥人按序摆上木桌。
      小巧的布袋内,泥人对面是数个用针线缝制出的长条状区隔,其中有五个区隔内,各塞着一根断指。

      一道惊雷将昏暗的房间点亮,衬得木桌上那些排列齐整的泥人面孔愈发阴森。

      一、二、三......
      雷声滚滚,影一在心里默默数着,直至将第五只泥人呈上桌面,检查无误后,方才安心下来。

      这些,都是他这一趟杀过的人。
      而仔细想来,将杀过的人雕作泥人的习惯,也是来自那位名为“梦寰”的花魁。

      那日,同样也是个雨夜。
      在他即将动手前,梦寰从枕下拿出那只泥人,求他将其与自己的尸身葬在一起。
      她说,这只泥人是她阿姐,是这世上唯一疼过她的人,还说,若是把死去的人雕成泥人,在阳光下晒过之后,兴许就能梦见他们。

      那年他只是十五岁,代号也并非“影一”,而是“影七”。

      后来,曾经的影七变成了影一,某个闲极无聊的夜,星明璀璨,那句话就好像游魂的低语一般飘进他的耳畔,让他不知不觉拾起一块微湿的泥巴,循着记忆雕刻起来......

      毒料署的影辛是为数不多知晓影一这一习惯的人,他常调侃影一寻死。
      毕竟这些人本就是不明不白惨死他手,怨气深重,影一居然还将其雕成泥人随身携带,简直是自掘坟墓。

      影一起先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样做,但后来,他渐渐懂了。

      因为他一直记得那些眼神,恐惧的、绝望的、哀求的......
      十年来,那些眼神常在午夜梦回时重现脑海,每每回想时,影一都很笃定,纵然是化作冤魂厉鬼,那些人也绝不会忘了他。

      人间悲喜不过尔尔,但影一想被记住。
      哪怕只有一人,便也足够。

      可是记得他的人都死了。
      死在了他手上。

      -

      次日清晨,雨过天晴,曲臻在前堂和徐怀尚喝过早茶,决定和他一道去探路。

      听掌柜的说,这下山道上有处土坑,一到雨天就和了稀泥,极难通行,若是那泥坑已被晒实,下山便不成问题,若还没有,心急也没用,除非你会飞檐走壁,否则还是在店里多待些时日得好。

      新雨过后,遍地蓊郁。
      古铜色的盘山路上,曲臻提裙小心行路,徐怀尚从旁不时打量,目光彷徨着扯起了话头。

      “臻儿姑娘欲往梦州,所为何事啊?”
      “为家父治丧。”
      曲臻低头应过,下意识与徐怀尚保持了一段距离。

      “节哀。”徐怀尚顿了顿,接着问,“所以臻儿姑娘家在七襄,令尊在梦州是为官还是......”
      “做些小本生意。”
      曲臻答得有所保留,而后抬眼观察徐怀尚的反应。

      昨夜,她听闻对方姓“徐”,便有意过问了姓名,结果也如她所料。

      此人名为“怀尚”,且赶路有影笙会杀手相护,理应从事官职,再者,看他行事谨慎言辞含蓄,身份怕也不便透露,曲臻便没再多问,眼下他主动攀谈,或许是个摸清底细的机会。

      “徐大哥呢?”曲臻便问,“此去梦州意欲为何?”

      “一次良机。”
      徐怀尚答完,又将话头扯回到曲臻身上。
      “臻儿姑娘家中,可有兄弟姊妹?”

      “家兄大我三岁,眼下已在梦州等着了。”
      能聊到哥哥曲恒,正是曲臻求之不得的,她想,若徐怀尚得知自己在梦州有亲人相候,今后若要同行,对她也会客气些。

      “那令尊的生意,此后也该交由令兄接手?”

      曲臻停下脚步,目光深长,似笑非笑。
      她问,“为何倒不能是我?”

      徐怀尚闻言轻笑两声,“是徐某见识浅了,只是这女子行商贾之事,确实不算常见。”

      “虽是不常见,但世道总归要靠人来改变。”
      曲氏本为农户,而今能荣升书香门第,全靠曲伯康一人在梦州十年如一日的打拼,而她身为曲家嫡女,又为何不能?

      然而,曲臻嘴上不饶人,心里却清楚的很——父亲之所以愿将书坊交由她打理,不过是因为自己有个“不争气”的儿子。

      彼时,鹿岭山北曲径通幽,林中唯有鸟鸣窸窣。
      倏地,远处隐约传来一阵马嘶,曲臻抬头望去,不知那声音是否只是错觉,脚步却下意识加快了。

      曲臻与哥哥曲恒相差三岁,年少时,曲恒一度将母亲之死怪罪在妹妹身上,平日也与父亲曲伯康一样,鲜少亲近曲臻。
      但毕竟手足同源,曲恒与曲臻的喜好虽是大相径庭,但在追寻所爱之事上,却有着如出一辙的偏执。

      年少时,曲臻若在私塾生事、或因贪读误了女红,曲恒便会掏出戒尺敲打她的手心。
      每每受罚,曲臻就算被打得皮开肉绽也依旧闷不吭声,但如若曲恒弄丢她的书、或是不经准许便碰了她的马,比他矮上一头的曲臻就会变做一头疯鹿,满院追着他拳打脚踢。

      曲府管家常说,九子母神定是在送子时搞错了顺序,颠倒了曲恒与曲臻的性别,才叫这两个孩子的性子与嗜好如此有悖伦常。

      曲臻身为女子,却偏好诗文骑术。
      而曲恒虽贵为曲家长子,平素却不喜舞文弄墨,反而偏爱纺织、沉迷布艺。

      曲臻自小贪读偷骑,没少遭到管家与先生训斥,便也学会推己及人,格外尊重哥哥的嗜好。
      逢年过节,有意与曲氏通婚的少年郎们常会登门送上名贵的布匹锦缎,曲臻不稀罕,便将其丢到曲恒门前,任他裁剪设计。

      曲恒确有一双巧手,那些平庸的布料落到他手里,不出半月便化作松烟入墨的直裰、玄花刻丝的锦袍、亦或寒江竹影的长衣。
      曲恒担心偷学布艺之事被父亲发觉,只能偷偷将做好的衣物拿去当掉,几日后,见隔壁的公子将其穿在身上,他只当默不作声移开视线,当中的苦闷只有曲臻理解。

      也是自那时起,曲臻时常在扑鼻的纸墨香气中醒来,开门见到地上摞成小山的书册画本时,便知曲恒来过。
      即便如此,倔性子的曲家兄妹俩依旧看不对眼,除却这种不谋而合的互相成全,每每于府中相逢,权将对方视作空气,招呼都不打一个。

      十四岁那年,曲臻痛失爱马雷音,躲在房里哭了整整三日。
      那一年,她时常跑到埋葬雷音的山头,望着远方御马驰骋的骑手与缓缓落下的夕阳,一坐就是整日。

      曲恒不善言辞,只是偷偷跑去私塾为曲臻请了个长假,顺道一一婉拒求娶的人家,还捧回一大摞书堆到曲臻门口。

      次年冬天,他敲响了曲臻的门,将一张纸条递到她面前。
      “父亲留给我的,一首命题中调。”曲恒低着头,闷声道:“我不会,你来写吧,几日后赠你份大礼。”

      曲恒说罢将纸头丢给她,转身离开了。
      曲恒走后,曲臻将纸笔呈于灯下,不出一个时辰便写成一首七十字双调,她将那首词塞进曲恒门缝,转眼的功夫就抛掷脑后。

      三日后,曲臻一觉醒来,发觉门前多了一张纸,上面是曲恒的字迹:
      “后院马厩,聊表谢意。”

      看到马厩二字,曲臻的眼睛亮起来,她来不及梳洗,踩上鞋子踏过积雪直奔后院。

      推开门,晨光直射进正前方的马棚,一匹威风凛凛的白马转过头来,眸似漆珠,鬃若银星,额头上还有块朱红色的圆点,周身沐浴在冬日艳阳下,恍若天神下凡......

      许久以后,曲臻将手颤颤巍巍探向白马的前额,后者微微颔首,迎上曲臻的手掌。
      掌心传来温热,曲臻咯咯笑起来,鼻涕眼泪一齐在脸上横流,转眼间便被冷风冻作白霜。

      那一刻,她决定将白马取名为“木棉”。

      木是温柔的,棉是纯白的,而木棉花是红色的,那也是与它初遇时,曲臻心底的颜色。

      ......

      又一阵急促的马嘶叫曲臻心头一颤,飘远的思绪瞬间被扯回。

      马儿的叫声本是低沉悠长,曲臻很清楚,它们只在感受到死亡的威胁时,才会发出这种短促而尖锐的哀鸣。
      她加快脚步,一路狂奔向前,很快便看到了前方不远处那三个满身泥浆的身影......

      “少爷,放手吧!这样下去......唔......咱们三个都要死在这儿啦!”

      眼下,阿楚半个大腿已没入泥坑,他被夹在杜连城和苏震中间,一手抓着缰绳末端,一手死死钳住苏震的胳膊,正对着半身已陷入泥潭的杜连城大声嚎叫。

      在他身后,苏震咬紧牙关,背对着阿楚的身体由于体力不支不住颤抖着,他双腿不断发力,企图拖着两人一马摆脱泥沼,但很快,他大叫一声,整个人被向后拖去……

      “用力啊!你们两个废物!”
      眼看着脖子即将被泥沼淹没,杜连城扯着嗓子大叫一声,双手却依然死抓着缰绳不放,而那只大半身已被淹没的棕红色骏马,仍旧嘶叫着在泥沼中奋力挣扎,却只能越陷越深......

      徐怀尚看见身前的曲臻冲了出去,脚下好似生了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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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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