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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
城门口站着一位穿着黑色圆口袍的地官。
地官恭敬地拱手,宽大的袖袍轻轻一晃,“大人得了您要来的消息,命我在这处等您,为您领路。”
他侧过身让出一条路,“请。”
为我领路?
是怕我在鬼城闹事吧。已经过了一百年了,我早已不如从前那么冲动鲁莽了,倒也大可不必。
我心下嗤笑,面上却不显,淡淡地向他点了点头,“多谢。”
地官躬了躬身,转过身为我带路,不敢离我太近,也不敢自抬身份站在我正前方,又要防备我作乱,便只好站在我四五步之外的左前方。
我挑了挑眉,看来百年前的我硬闯黄泉路,夺走了生魂一事给他们留下的阴影不小啊。
越走越远,路边的鬼众愈少,威严肃杀之气渐浓,我若有疑惑地抬头,黑沉沉的城墙耸立,向四方无边伸展,视线所及望不到顶。
地官定下脚步,袍袖一挥,城墙轰隆隆地向内推开,仅容两人通过的缝隙,向内望去,密密的幽深的黑暗在无声窥视。
“山主请。”
我收回视线,悄悄握住了袖中藏着的短匕。
长廊寂静无声,地官每前进一步,两侧便亮起两盏鬼火,幽幽冷冷地照亮脚下踩着一片虚无。
轻切的步子一点声音不漏,长廊里浓浓充斥着驱不散的冷寂。
我不耐地用手敲着刀刃,还没走完?
“到了,山主请。”
地官推开一扇黑红的厚重大门,袖手站在门旁。
“判官在里面等您。”
地官在我身后合上了门,门外长廊陡然远去。
喜判官穿着一身喜庆的新郎官服伏在桌前办公,听着关门的声音猛地抬起头,露出个热情得过分的笑,快步走到我面前,“山主大人大驾光临,我未能远迎,还请山主见谅!”
说着,拱手深深躬身一拜,“见谅,见谅!”
我往旁边跨出一步不受这个礼,“无妨。”
早听说喜判官姿态低,见着谁都把人捧得高,今日算是见识了。
我直入主题地说,“想向判官借回四境鉴明一用。”
喜判官面上不见半点为难,笑容满面地推辞,“哎呀呀!山主找错人了!要开圣器,我的职权可不够啊!还要一位阎王爷的许可才行呢。”
说完,非常真切地替我考虑道:“要不我为山主通报一声,大人们就在大殿呢,”还不忘给我戴个高帽,“既是山主开口,大人们必会同意的,您的面子可大着呢!”
同意个屁!
十殿阎罗最是记仇,我那时夺生魂一事还没到地府受罚,他们能借我?怕是公子开口都不管用。
我不耐烦与他周旋,今日已花了不少功夫了,却也只能耐下性子。
地府判官不是阴差那个级别了,对阴差我能威逼,对判官我可不能随意动手,不然又是一项大罪名。
我皮笑肉不笑地拉出个不太诚恳的笑,“喜判官这是什么话。您怎么会做不了主了?您可是判官啊。”
喜判官熟练地继续和我打太极,“噫!山主高看我了!我在几位判官里排不上号的呀!我排名最末呢!要是能够帮上山主,我肯定万死不辞的嘛!可是要借四境鉴明给您一观的话,我实在一点办法没有呀!”
他句句话音调高高扬起,听得我眼皮直跳,按了按太阳穴沉声最后重复了一遍,“我来向您借四境鉴明一用。”
喜判官笑意盈盈地还想继续推托,见我脸色放了下去不敢再说,“山主容我再考虑考虑。”
我面色愈冷,喜判官立马改口,“一炷香!一炷香!山主给我一炷香的时间!我肯定想个法子出来!”
我没有接话,自袖中摸出一只笼烟掷到喜判官桌上的紫鎏金镂空雕枝香炉里,手指一搓搓出个火星子弹到笼烟上,烟气袅袅升起。
喜判官脸色一变,几步扑到桌前把烟拔了,“呼呼”吹了好几口气却吹不灭,急得原地转了几圈,把烟举得远远的递到我眼下,一幅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终于是收起了满脸的笑,苦着脸向我讨饶,“山主收了神通吧!我实在是受不住啊!”
我定定看了他一眼,抬头按灭了烟,将剩下的收回袖中,开口嘲讽,“连笼烟都受不住,难怪排名最末。”
喜判官翻箱倒柜地找细香,终于在一众文书底下寻摸出一支细香点上,没了笼烟,又变回喜气洋洋的,“我的封称是‘喜’,只是个文判官的呀!以前地府动乱,其他判官都出去平乱了,只有我被留下来了呀!就是因为我武不行嘛!”
我觉出我刚才言语失宜,暗自深吸了口气,凉凉地出声提醒,“一炷香。”
喜判官一下慌了神,尖声怪叫,“一炷香!”他急得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嘟囔,“一炷香!一炷香!一炷香!... ...”
我被他念得头痛,搬了把椅子躲到角落里坐下,撑着头闭目养神。
细香慢慢被火光吞下,香灰悄声无息地落了炉底,浅浅一层。
我没有睁眼,“一炷香的时间到了,该给我个答复了。”
喜判官站定了,大红的新郎官服整整齐齐,声音正经了起来,“山主要看什么?”
这便是同意了。
我面上露出点笑,走到喜判官身后,“我怀疑有个生魂投胎时未饮孟婆汤,转世后还留有上一世的记忆。”
喜判官背对着我,看不到他脸上的神色,只听听他声音冷下去,“孟婆失职。”
和老白说的一模一样,难怪都在地府当差。
“是否孟婆失职还得查过四境鉴明才能决断。判官大人,您考虑得如何?”
喜判官默了片刻后长叹一口气,“山主逼我到这个地步,还找了个好理由,我再不同意,山主可就不会如此好声好气了吧。”
“您不知道,那日您硬闯黄泉道之后,地府加倍戒严了许久,还加强了对阴差的考核,就是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再次发生,一系列制度还是我与手下四位大人一同拟定的,直到现在,还时不时提到您当日的英勇来警告新上任的阴差。”
喜判官顿了顿,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今日我不是帮了山主大人,而是督察地府当差是否得力,至于为山主解忧,则完全是偶然,绝非徇私。还请山主大人记住了。”
我心情大好,这点要求算什么,“当然。都是凑巧。”
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谁看不明白。
喜判官转过身来,从广袖里寻出判官令和判官笔,肃了神色,沉静而郑重地抛向空中。
判官令和判官笔遁入虚空之中,取而代之的是一扇青铜大门,倏然出现,空气里似乎流出了一点从久远历史里带出来的铜锈味。
喜判官肃穆地交叠手掌贴在额前,“鉴四境,明是非,断因果,掌地府。判官喜,请尊。”
大门一震,缓缓向内推开。
喜判官舒了口气,率先走了进去,“山主进来吧!”
我旧习难改,张口又是嘲讽,“这不是能开吗?判官大人低估自己了。”
喜判官讪笑道:“山主大人不是知道吗?只是推脱之辞呀!”
门内的黑暗凝滞,一个巨大的石盘逐渐亮起,四周悬起无数金色的符文。
“这就是四境鉴明!虽然其貌不扬,但也是补天石与混沌之气造成的呢!”
何止其貌不扬,石盘上坑坑洼洼,除了巨大得令人震撼之外,再看不出作为地府圣器的特别之处,未免也太草率了。
“据说四境鉴明取万石之精、百川之华,辅以天地之间混沌之气,从补天石里唯一的万色之石中托生,其上纹路皆往一边生,其古朴纯粹、大繁化简动人心魄。原来是这么个古朴纯粹、大繁化简法。”
“哎呀!那时的圣器皆是这般的嘛!若是华贵非常才奇怪呢!山主从哪里看的?那些个传说啊,说得越详细的越假的呀!就最后一句像点样,其他的都是在胡说八道呀!噫!这些东西信不得的呀!”
话落,喜判官结印,将判官令召出,灿金光芒逐渐敛作鎏金,“山主可知那人姓名与死亡时间?”
我喉咙一紧,深深闭了闭眼,开口的话似乎让我不堪重负,“温怀玉,一九一五年四月十七日下午五时到六时之间。”
开了口我甚至有点恍惚,原来我记得这么清楚。
金光闪烁起来。
我心脏如同被人紧紧攥住,强迫自己立在原地定定地盯着石盘。
石盘上缓缓浮起画面。
孟婆桥上鬼魂来来往往,从孟婆处饮下一碗孟婆汤便与生前断了联系,干干净净地进入下一个轮回。
我凝眸细看,生怕错过了。
一个眸光平和的年轻女子站在孟婆面前,孟婆低头专心看着桌上的书,心不在焉地用勺子在大陶缸里搅动几下提起来倒出一碗。
怀玉那碗孟婆汤只有不到小半碗!
画面清清楚楚,喜判官脸冷了下去,棱角分明的脸显出了判官的威严,“孟婆失职!”
我目光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被喜判官暂停的画面,声音艰涩,“前世记忆会被勾掉吗?”
喜判官召出生死薄与判官笔,声音冷沉,“当然。每一个轮回之间都要做得干干净净,不然要多添多少无关的因果。”
到这一刻,我才发现,我私心里希望她记得——记得我。
“噫!这!”
“勾不了。”
我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喜判官,“什么意思?”
“这位小姐觉醒了血脉,得到了‘全知’的能力,再加上孟婆汤量太少,这才有前世的记忆。这是她能力的结果,按规定,是不能勾去的。”
我终于放松下来,心里像是灌了一大壶糖水,声音不再紧绷,“多谢。”
原来根本不用担心要不要勾去。果然,老白所言不虚,“自有命数,皆为因果。”
喜判官送我到了判官殿的门口,躬身一礼,“我还需要处理孟婆失职一事,便不送山主了。”
我略一点头,手已搭上了门环,心里的关窍终于扣上了最后一环,“喜判官且慢。”
“百年前我硬闯黄泉道、夺走生魂,乃是重罪。可九堂会审后我被公子委任为十万大山山主,地府不敢妄动,所以我未曾被抓到地府受罪,是也不是。”
喜判官顿了很久才低声回答,“是。”
“十殿阎罗最是记仇,而且我在地府乃戴罪之身,您身为判官确实可以开启四境鉴明,但无论我怎么威逼,您不可能会借我一观。况且您知道,我不可能对您下手。是也不是?”
“是。”
“公子,是也不是?”
喜判官知道瞒不住我了,于是全盘托出,“是。”
“公子让我们向您开放四境鉴明,但他不想让您知道,让我们推脱几次后装作勉强同意的样子。我以为我演得很好呢,没想到您还是猜出来了。”
我垂在身侧的手一紧,垂下眼帘挡住眼里的神色,“多谢。”
“他不想让您知道”——因为公子不愿让我觉得欠了他人情。
公子仁慈。
——
我出了地府,望着沉郁的夜色,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眼神清明。
既然已经查明了怀玉有关前世记忆的原由,那就该去把东西要回来了。
这段恩怨也该要了结了。
李家
面前的别墅隐在寂静之中,我抬眼向四周一扫,人不少啊。
我抬手叩了叩门,别墅瞬间亮起灯火通明。
阴影里“刷刷”地响,身侧突然围了许多人,紧握着刀剑,身子紧绷地看着我 。
静默了一阵,护卫领头的那个率先单膝跪了下去,“拜见山主大人。”
其他护卫也齐齐跪下,“拜见山主大人。”
我不停地摩梭着袖中短匕冷硬的短柄,没有什么好脸色。
没有直接踹门已经尽了我最大的修养了。若再去理会这些人,我不敢保证我一气之下会不会做出什么。
护卫们没有等到我的回应,不敢妄动,只能继续跪着。
李修誉终于开了门,礼数周全地将我迎了进去,“青夫人深夜来访,恕我不能远迎。”
我毫不客气地坐上了主座,李家人脸上的笑僵了一瞬,还是没说什么。
我轻轻敲了敲座椅的扶手,端着点调不出差错的礼节性的笑,“李家主可是喊错了,谁都唤得我一声‘夫人’,唯独你李家人,不可以。”
李修誉没想到我一来就撕破了脸皮,眉尾一压,带着身后的人跪了下去,“见过山主。”
我撑着头居高临下地俯视客厅里跪着的乌泱泱一大群人,“李家主可觉得今日这画面熟悉?”
“当然熟悉。您走马上任的第一天,我父亲就带着李家人去拜见过您,没想到您还记得,真是李家人的荣幸。”
我脸上的笑冷了下去。
谁跟你提这个。
“我指的可不是这个。”
“李家主肯定记得,那时您还是李家尊贵的二少爷,跪在您父亲的身后,那天也像今天这样,你们李家人在我身前跪倒了一大片。”
我想起那天的情形心中快慰,轻慢冰冷地睨着面前的人,恶劣地勾起唇。
李家人面色难看,眼里都是耻辱,李修誉却是一脸平静。
“我杀了你哥哥李修德,向你李家放话,若不将怀玉的遗物尽数归还,我便焚了他的尸骨。你父亲可真是个硬骨头啊,宁跪不屈,带着你们李家在我面前跪了整整一天都不愿意把东西交出来。”
“我那时年轻,可没什么耐心,等了一日还没等到东西自然就信守承诺将你大哥的尸骨焚了。听说你父亲悲痛欲绝,回去就大病了一场,令尊身体可还安康?哦,我忘了,令尊早已在战争中逝世了,被你们誓死效忠的政府卖了,不然哪里轮得到你做这李家家主。”
跪在李修德身后一个年轻人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目眦欲裂地指着我骂,“焚人尸骨、扰人死后安宁,无耻!”
“你这种人有什么资格做十万大山的山主!”
李修德脸色剧变,猛地起身一巴掌把人掀翻,怒声斥责,“闭嘴!”
年轻人狼狈地伏在地上,脸颊高高肿起,血从高高的嘴角流了下来。
李修誉回转身恭敬地跪下,沉声告罪,“小子无状,是我管教不严,请山主恕罪。”
我眼中射出森冷的寒意,狠声道:“我无耻?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这是你们李家造的杀孽!”
我用力闭了闭眼,勉强压下满腔怒火,“家主还是快将怀玉的遗物还我吧,难道真要我把当年那些龌龊说出来吗?”
李修誉在我尖利的羞辱中神色始终未变,听了这话,沉默地起了身向楼上走,“山主请随我来。”
那个年轻人没有记住教训,愤愤地哼了一声,“我们对你毕恭毕敬,是你说话难听、拿话刺我们,不然东西早就给你了。”
我不欲跟小辈计较,揉了揉眉心跟着上楼去了。
李修誉不急不慢地走着,七拐八拐到一间房前停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门推开了。
我不敢相信我看到了什么,房里的墙上、桌上、架子上全部是我的海报,有许多我都不太记得了,却被人如此妥善地保存了下来。
李修誉低头从柜子里翻出一本厚厚的黑皮本,“大哥有个藏室,从不让人进,甚至不让下人打扫,全是他自己收拾。他死后,这藏室才被我们看到,但也仅我与我父亲知晓,之后父亲便大病了一场,病好后竟像一下老了很多岁。”
我心里隐隐有了猜测,那个念头沉重地堵在我心里,压得我心肝酸苦。
“乾坤袋里是温小姐的遗物,黑皮本是我大哥的日记本。”
我接过他递给我的东西,牢牢攥紧,目光里有些无所知的悲伤,找不着点地虚虚落在黑皮本的封面上,喉间如同哽住了,声音艰涩,“日记?”
李修德脸上浸着哀色,好像陷入了回忆之中,自顾自地低了声音,像是伤痛太重,全压在了唇间,压得声音不能高。
“我大哥十分仰慕您的风采。他曾与我说,‘梨园一位花旦名唤青珏,步履微移间风华万千,我见之心中甚是欢喜。’最初,他常与我说起你,后来却不再提了,我不明原因,直到打开这个藏室,我才知道他那么光风霁月的人原来也有那些寻常人的心思。”
“他最是心慈,小的时候曾为一支断了翅膀死去的枯叶蝶难过了好几日,将它埋在了院中那棵老梧桐树下。但匆匆百年过去,尽管宅院未迁,那只蝴蝶的尸体也找不到了。”
“我们皆知他秉性,所以从不让他沾手杀人的事,只让他做与人交涉一类的案头事务和护送重要人物、押送物资之类的事。我们谈论一些不太光明的事时也向来避着他,但他太聪明了,虽然我们什么都瞒着他,但他什么都知道。
“可他一颗赤子之心从未改变。”
李修誉看向我,眼神很沉,“兄长深知李家境地,所以从未行差踏错,他仅有的任性全系在您身上。”
我眼前景象剧烈地颤动起来,身侧不断传来空间波动,从齿缝间挤出来一句话,“什么意思。”
李修誉看着我身侧虚虚实实,不停变化的血刀,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疲惫,“听说十万大山山主的命器为禁忌之刀,当主人情绪起伏巨大时,便会出现。您的情绪在剧烈地波动,是为了我的兄长吗?”
“回答我的问题!”
“我说了很多了。”
“日记已经交到您手上。”
“我和我父亲都没看过。作为它的另一个主角,在我哥哥死后,只有您有资格拥有它了。”
我猛地抬眼,目光在李修誉脸上来来回回扫过,他是半妖,寿命比普通人长得多,但一百年过去,他已经不年轻了,眼角的细纹爬向眼周,眼黑属于年轻人的激情褪去,诸多情绪都沉到了眼底。
“像吗?我母亲说我兄妹几个里面我与大哥最像。还是,山主已经将我哥哥的长相忘了?”
“没忘。”
“不像,他要更......”
“更”什么?
我闭了闭眼,说不下去了。
李修誉没有追问,“东西已经交到您手上了。恕我不能远送。”
我不敢去看房里摆着的东西,这房里的一切都像在嘲笑我当时的迟钝与愚蠢。
我竟然信了!
过分沉重的沉郁几乎堵得我心脏发疼,我无暇理会李修誉话里的冷硬,强行收回了血刀,匆匆点了点头后瞬移回了十万大山。
封十已经醒了,白婉婉坐在石桌边上哄他,我顾不上其他,急急冲进了书房,“婉婉,再帮我照顾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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