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04 师兄
于是这一晚,宋敬原躺在床上,心中不由反复忆起与苏柏延有关的昔日时光。往事记忆犹新,历历在目,闹得他翻来覆去烙大饼,听了一夜虫鸣才勉强入睡。第二天早上就差点睡过头,顶着两枚黑眼圈连滚带爬往学校跑。
好巧不巧,又在门口遇着扫把星。
到学校时,大门已经关上,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刚刚打完。矮胖的保安站在门口,如一顶人墙,凶神恶煞拿着花名册登记。
与宋敬原的气喘吁吁不同,路拾萤慢悠悠锁上小电驴,转着钥匙大摇大摆往校门进,一点不着急似的。
保安拦下两人:“哪个班的?!”
“七班。”异口同声。
宋敬原自认倒霉,在花名册上指出自己的名字,后面被打上一个代表迟到的小对勾。要找路拾萤的名字时,却出了差错。
“没我名字?你这没更新吧,”路拾萤伸着脑袋,仿佛迟到的不是自己:“我应该是46号。昨天刚办转学。”
“新来的?”保安抬头,“那算你走运,第一次就当是警告了。记住了,七点二十准时关门,以后不要迟到!”
宋敬原当即怒了,心想你怎么区别对待?正要抗议,却听见路拾萤说:“不了吧,我估计以后会经常迟到,要不先在后面给你手写一个名字也行。”
宋敬原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和路拾萤一前一后上楼。上楼时,发觉路拾萤长得高。估计和辛成英个头一致,再窜一窜能上一米九。江南的山水养人,天天风吹雨晒,皮肤也呈现一种密实的瓷白。
宋敬原在第一排,路拾萤在最后。一进门,立刻分道扬镳。第一节就是班主任的课,进门时,老狐狸笑面盈盈:“这么快就混熟了,迟到都约好了一起?”
宋敬原心想他才不要和路拾萤混熟。
班主任“明哥”,真名明晁,取自父母二人的姓,教语文。天生一副笑眼,脾气好,为人风趣,下课时办公室经常被女学生围得水泄不通。
宋敬原有幸从女孩子们中穿过,被拎到办公桌前责问。
明晁开门见山,笑眯眯地问:“迟到就算了,为什么还逃课?自习课写写作业不好吗?”
宋敬原说:“在哪不是自习?”
当了宋敬原一年的班主任,明晁早对他的一语惊人习以为常:“话倒是没错。但是规矩就是规矩,学校的规定,人人都得遵守,没有你独一个可以破坏的道理。”
宋山平时也这么说,宋敬原不吭声,明晁弯腰找了半天,终于从柜子中翻出一沓信稿纸。
“平时也就算了,我懒得管那么宽,可昨天偏偏主任在,我护不住——你把他气坏了,这是他要求的,委屈你练练字。”
教导主任勒令他把校规抄三遍,顺带手写一份1000字的个人检讨。
宋敬原手上接过,嘴上却不饶人:“我的字还要练吗?”
明晁已经打开电脑文件办公,头也不抬:“这话让你师父听见了,可得挨打。”
钻习书画,最忌骄纵。
宋敬原不置可否地耸肩,拿着信纸准备离开。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又被喊住:“下个月校庆晚会,班里得出节目。”
宋敬原回头。
“你会弹琵琶,是吗?”明晁问。
“我会,但是不弹。”宋敬原说。
“为什么?每次都拒绝。”
宋敬原冷淡地说:“我只弹给我师父听。”
英语课上,宋敬原难得没睡觉,扒着桌子气鼓鼓地抄校规。江都二中的校规是一本小册子,约莫一千来字,一节课过去,一遍还没抄完,眼睛已经涩了。
宋敬原气得想撕纸。
下课前,发了一张英语小测,要求对照中文意思写出单词词组。他勉勉强强填上几个空,就趴在书桌上发呆。
窗外天蓝云净,学校礼堂低矮的灰瓦上落了两只麻雀。自行车棚里,卧着一只小猫。他忽然想起讲座,想起苏柏延——师兄下午也会在吗?
人生最怕久别重逢。
下课铃响,小测收卷。路拾萤恰巧和他坐在同一列。于是从后向前传时,最上面那张就是他的卷子。宋敬原多看了一眼——好家伙,笔走龙蛇,填得满满当当,而且和别的同学的试卷一比照,好像都是对的。宋敬原心里不无嫉妒地想:扫把星英文说得还不错,怎么这么不会做人?
可目光一动,又看见班级和姓名栏里,飞舞张扬的几个大字。
字写得好。
就算是宋敬原,从小跟着师父临帖习字,也得承认路拾萤字不错。他多半擅行法、兼通草书,结体飘逸,虚实得当,笔势气韵贯通,字字生相。宋敬原蓦地想起昨夜路拾萤说,和他师父“不算认识”,一时间心里又有一种吃醋的辛酸:怎么?我师父居然背着我收了别的徒弟?
宋敬原一时觉得天都塌了,给路拾萤又记了一笔。初见不过两日,路拾萤在宋敬原的小账本上欠账欠成包身工。
讲座在下午三点钟开始,是一场巡展的国学文化知识普及讲座。省教育厅要求各地级市普高都要参加,由省博物馆、文物局和相关高校老师作为嘉宾团承办。宋敬原一时间拿不准,他这位失联多年的小师兄,如今是哪个单位的优秀人才。
近乡情怯,宋敬原磨磨蹭蹭,拖到讲座要开场,才溜进洗手间更衣。
对着镜子系扣子时,又被路拾萤吓了一跳。
路拾萤也在洗手间换衣服,跟个冤家似的阴魂不散,捂着胸口探头:“哟,又见面了。你有多余的扣子吗?我的崩掉了。”
宋敬原扫了一眼——男生的礼服上身是白衬衫,估计尺码不合身,路拾萤穿着很局促,系扣子时开线了。于是他好像一只爆了棉花的人型玩偶。虽然路拾萤用手挡着,但胸膛的皮肤仍旧透过衣缝裸露在外。非礼勿视,宋敬原立刻别开目光:“什么码?”
“大码。当时没码数了,他说让我拿着先凑合,我看这也没法凑合。”
宋敬原深吸一口气:“和我换,你介意吗?我是加大。”
“你怎么买这个码?”
宋敬原脸色一黑:“以为会长高,结果没有。”
他又听见了路拾萤的轻笑,神色揶揄,像只狡黠的藏狐。宋敬原烦了:“爱换不换。”
“换换换,”路拾萤拦住他,“我进这间,你去我隔壁,从上面抛给我就行。”
宋敬原把门锁上,低头解扣子。洗手间的隔间很窄,一抬手就会撞墙。此时只有他们二人,紧挨着传来窸窸窣窣的更衣声,莫名的,宋敬原发现自己耳朵发烫。
他眼前总闪过路拾萤的胸膛。
少年人年轻力壮,板儿直,穿什么往那儿一站,都像初升的太阳一般明媚动人。
宋敬原正沉着脸遏制自己的胡思乱想,埋头脱衣服,就听见隔壁传来哀怨:“宋敬原,你好慢。”
宋敬原沉默片刻:“……太快也不好。”
“噗嗤”一声笑:“可不是我先开的黄/腔。快点,我好冷——”
“冷什么冷,今天三十度。”宋敬原揉了揉微红的耳朵。
大码他穿着刚好。
宋敬原低头系扣子,发觉衣服上有一种淡淡的桂花香。盛夏不是桂花季节,但沁人的清甜仿佛穿越时空,让他望见秋日的江都街头,桂花如扇上洒金,落笔灰瓦屋檐之上。
他指着那枚空空如也的扣眼:“怎么办?”有点走光。
路拾萤就笑。
“你再笑就给我脱下来,这忙我不帮了。”
路拾萤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小别针:“幸好出门时从我妈柜子里顺了一颗。”他低头替宋敬原别上。路拾萤天生发色偏浅,蓬松的微卷短发低垂,就露出发旋。他离得这么近,宋敬原又闻到他身上那淡淡的桂花香。
“行了吗?小宋老板。”路拾萤拍手:“你果真和宋先生是师徒,刻薄劲儿都一模一样。”
路拾萤骂他刻薄,宋敬原记下了。
因此,他刻薄地把初来乍到的路拾萤抛在身后,一个人溜进礼堂。
到礼堂时,讲座已经开始,他在最后一排坐下,就眯着眼睛在嘉宾席中急迫地寻找。可人事变迁,竟没有一张脸与他记忆中的师兄相近。宋敬原一时以为自己看错了,又对照着姓名卡仔细巡视一圈——
没有就是没有。
他微怔,吐出一口热气,挺直的腰板软下去,靠在椅背上,心微微一沉,可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
苏柏延没来。
宋敬原一个人坐在末排发了会儿呆,回过神时,听见台上正讲到陆王心学。知行合一致良知,浅显片面的老一套,他不感兴趣,起身朝后门走。
他在后门站住了,那儿正对着一棵老银杏,绿如田野,一片斑驳树荫。头顶风吹云动,棉花糖似的走得飞快。
小时候学诗,都从李白教起,苏柏延讲的第一句却是王维。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师兄告诉他,王维愿做闲云野鹤,但问佛理,游戏人间。师兄还说,世事纷扰,避世而居,未免是坏事。怎么,如今苏柏延做了野鹤,一飞而去,就不愿再回到江都这样的小地方来了吗?
宋敬原心里莫名憋着气,折了根路边的大叶黄杨枝,一片一片摘叶子泄愤。叶子摘完了,枝条也一并折断。正起身要补上两脚时,忽然听见背后传来话声:“我看看,谁又惹我们家敬原上火?好大的少爷脾气。”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