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锦织光阴

　　小夏的出现打破了尴尬的氛围。

　　苏锦书僵在原地，胸腔里的心跳在陆时衍方才揽住她的瞬间失序狂奔，此刻虽想平复，“咚咚”声却大得疑心对方都能听见。她不敢回头，腰际仍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透过棉麻衣料灼烧至耳根，陌生又熟悉的触感让她血液翻涌。她近乎逃一般快步走向堆满丝线与古籍的工作台，指尖触到冰凉木质台面，才寻得一丝现实锚点。闭眼深吸，织房独有的陈年木料微涩、桑蚕丝淡腥与植物染料草木香交织，终于让她情绪略缓。

　　“我们继续吧。”她的声音虽算平稳，尾音却藏着不易察觉的轻颤。随手捻起一缕丝线，在光柱中迸发赤金色光芒，映亮指尖：“我再教你认识‘库金’线。”她刻意加重语气，想用专业讲解掩盖方才的旖旎慌乱，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丝线上，驱散脑海中他揽住自己的画面。

　　陆时衍指尖微蜷，掌心那抹属于她的纤细触感与温热，似还萦绕未散，成了挥之不去的印记。他望着她仓促转身的背影，白皙后颈在发丝下若隐若现，线条清瘦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喉结无声滚动，将心底翻涌的悸动与沉淀八年的牵挂悄悄压下，他清楚，此刻唯有放缓脚步，方能不扰这份难得的安宁。“好。”他声音较平日略沉，却透着几分妥帖的温顺，缓步上前站在她身侧，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足够看清她手中的动作，又不显得过分贴近。阳光悄悄移动角度，将两人的身影投在木地板上，轮廓相挨，带着一种不言自明的亲近。

　　苏锦书用指甲轻刮“库金”线，细微“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这不是普通镀金线，工艺极繁复。需将真金锤成透光金箔，裱在特制皮纸上切细，再以桑蚕丝为芯手工捻搓，每一步都容不得差错。”她将线递近：“你看这光泽，是内里透出的温润金芒，如秋日夕阳最深处的颜色。真金质地让它韧性极佳、历久不褪，古时宫廷龙袍、吉服的主体纹样非它不可。”说罢，眼眸中闪烁着对技艺的热爱与敬畏。

　　陆时衍凝神细看，这缕金线在她指尖仿佛有了生命。他虽见惯奢华丝线，却在她珍重的语气中，感受到这“库金”承载的时光与匠人智慧。“所以‘一寸云锦一寸金’不只是比喻，更是写实？”他目光移到她带光晕的侧脸上，问题精准犀利。

　　苏锦书略带惊讶地点头：“尤其是‘库金’，寸寸耗费真金与心血。与之相对的是‘妆银’。”她从紫檀木匣取出银光丝线：“制法类似，以银箔制成，色泽清冷如月光，常与‘库金’搭配织造月华、水波纹样，一暖一冷相得益彰。”她将两缕线放在丝绒衬布上，金辉银芒各有气质：“云锦奢华源于材料不惜工本，但更难的是让金属丝线在经纬中‘活’过来。”指尖点向未完成的“四合如意”纹样：“为表现花瓣弧度与光泽差异，织手需随画稿变换金线捻向、疏密，甚至交替不同光泽金线，这全凭经验手感，机器无法替代。”

　　陆时衍听得入神，她谈及挚爱之物的赤诚热情，比任何镜头前都动人。他压下悸动追问：“传统‘妆花’工艺中，金线银线是作为‘纬线’织入？‘通经断纬’的‘断纬’，也包含精准‘断’这些金属线？”

　　这个问题让苏锦书彻底惊讶，深知他定然钻研过。她解释道：“‘通经断纬’是‘妆花’精髓，经线贯穿始终为骨架，纬线随纹样截断换色。金属线质地脆，‘断’法极讲究，需用特制扁嘴小剪在精准位置按特定角度剪断，再将线头藏入经纬缝隙，不露丝毫痕迹，考验手艺与耐心。”她下意识地比划剪切动作，指尖灵活稳定。

　　陆时衍目光追随着她的手指，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的画面：少女时期的她，在老作坊昏暗光线下，也是这般认真地为沉默少年讲解。那时他听不懂，只贪看她的模样；如今他不仅能懂，更渴望走进她的世界。

　　时光在讲解与问答中悄然溜走，窗外日光从明媚白亮渐染琥珀暖黄，再透出血色金红。光柱掠过织机与微尘，将两人与丝线、古籍一同融进温暖静谧的油画。陆时衍瞥见天色才惊觉近黄昏，心中涌起强烈不舍，多想让时光停在这一刻。

　　“没想到这么快就到傍晚了。”他声音略带沙哑，满是留恋，“今天麻烦苏老师了，学到的远比预想的多。”苏锦书望向窗外，夕阳为瓦楞描上金边，她也有些恍惚，这一下午在他的专注提问中过得浑然不觉。“不客气，你学得认真又有天赋。”她浅笑，少了疏离多了柔和，“之后有疑问或想继续学，随时来工作室找我。”

　　陆时衍眼底骤然亮起，那光芒如同指尖的金线般温润，带着难以掩饰的欣喜，不自觉地上前半步：“那太好了，往后或许要多来叨扰苏老师。”话一出口，似觉语气略显急切，他微顿片刻，补充道：“我是说……为了更贴合角色，想把这些技艺学扎实些。”苏锦书被他眼中的光亮轻轻撞了下，心头微漾，连忙垂眸点头，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丝线，以此稳住心绪：“随时欢迎。”

　　陆时衍将那份欣喜悄悄敛在眼底，缓步走向门口。手扶在门闩上，他却顿了顿，并未立刻拉开。夕阳漫过门槛，将他的身影拉得颀长，染上一层暖融融的光晕。他缓缓转身，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试探的温柔：“锦书，晚上若得空，一起吃顿便饭吧？也算谢谢你今日这般细致的指导。”苏锦书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邀约惊到，身形微顿，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轻声回绝：“不了，陆老师，我晚上还有些琐事要处理。”

　　陆时衍脸上未有丝毫失落，目光沉静地望着她，似能看穿她眼底未说出口的顾虑：“是关乎云锦的事吗？若是需要帮忙，不管是推广上的思路，还是查找古籍资料，或是联系相关的专家艺人，我都能尽一份力。不用总一个人扛着，难免辛苦。”苏锦书心头蓦地一暖，原来他竟留意到自己光鲜名号下的不易，那份隐秘的压力被人这般体察，让她眼眶微微发热，却又强自稳住。

　　她别开脸看向夕阳，掩饰眼底波动：“谢谢你的好意，我自己能处理。”她咽下真正的顾虑——不愿让身为公众人物的他陷入舆论风波，两人之间的时光鸿沟与身份差异，让她不敢赌。

　　陆时衍看穿她的动容与退缩，不再强求：“好，我不勉强你。但你记住，有任何需要一定要告诉我，这对我来说不是麻烦，是心愿。”
　　“我知道了，谢谢。”她低声回应，仍未敢看他。

　　“没关系。”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里藏着理解、疼惜，还有一丝未曾言说的坚持，而后轻轻拉开门，身影渐渐融入巷口的夕照中。苏锦书站在原地，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才缓缓走上前，倚在门框上。夕阳将整条街巷染成暖金色，邻居家炒菜的油香混着隐约的笑语飘来，满是人间烟火。可她的心，却像被晚风拂过的湖面，泛起细细的涟漪，久久未能平复。八年前悄悄埋下的情愫，被今日的相处轻轻触动，似有破土的迹象，可横在两人之间的现实鸿沟，让她迟迟不敢迈步。

　　她轻叹关门，将暮色隔绝。工作室恢复寂静，“四合如意”纹样在最后一缕天光下泛着幽微光泽。指尖抚过丝线，仿佛仍带着他午后的温度，今天的种种画面在脑海中回放。

　　巷外车内，陆时衍未让司机发动车子，给经纪人张哥发信息：“帮我收集云锦现代推广案例，还有顶尖古籍修复专家和云锦老艺人的名录联系方式，要可靠的。”张哥回复带着调侃：“衍哥，你要转行做非遗推广？跨度也太大了。”

　　陆时衍嘴角勾起一抹浅淡却笃定的弧度，缓缓键入回复：“不是转行。是帮一个很重要的人，做她满心热爱的事。”发送完毕，他从随身背包的夹层里，取出那本边缘已磨损的黑色皮革笔记本。翻开最新的一页，上面用钢笔细细画着“库金”与“妆银”交缠的简笔纹样，线条比往日多了几分沉稳。在纹样下方，他提笔添上一行字：“锦书教我的第二种技艺。其光如夕照，其质比金坚。锦书阁。”指尖轻轻抚过墨迹，眼神沉静如深海，眼底却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光亮。这一次，他愿以光阴为线，以真心为梭，牢牢守住这份失而复得的牵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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