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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新生伊始
安年回到家时,发现门厅里多了几个行李箱。
不是家里常用的那种皮质行李箱,而是廉价的深蓝色帆布袋,拉链已经有些卡顿,边缘磨损得泛白。它们被随意地堆在角落里,像闯入者一样格格不入。
“谁来了?”他问正在擦拭玄关花瓶的保姆。
保姆压低声音:“你父亲的妹妹,从乡下来的。说是来...帮忙。”
安年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他换上拖鞋,将书包放好,走向客厅。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尖锐的女声:
“哥,不是我说你,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要不是村里老王家儿子在城里当记者,我们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
安年停下脚步,站在门边。透过门缝,他看见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坐在沙发上,穿着鲜艳的花衬衫,头发烫成过时的小卷。她对面,父亲和母亲并肩坐着,姿势僵硬。
“美华,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严重。”父亲的声音疲惫。
“还不严重?”姑姑提高音量,“报纸上都登了!‘法官涉嫌受贿’,白纸黑字!你知道村里人怎么说吗?咱们老安家祖祖辈辈清清白白,怎么就出了...”
“够了。”母亲打断她,声音冷得像冰,“安年要回来了,注意你的言辞。”
姑姑讪讪地闭上嘴,但脸上的不满显而易见。
安年又等了几秒,才推门进去。所有人的目光立刻转向他。
“小年回来了!”姑姑站起来,脸上堆起夸张的笑容,“哎哟,都长这么大了!上次见你才这么高呢!”她用手比划着一个矮矮的高度。
安年礼貌地点头:“姑姑好。”
“好好好,快让姑姑看看!”她走过来,伸手想摸他的脸,安年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避开她的手。
姑姑的手停在半空,笑容僵了一下。“城里孩子就是讲究。”她嘟囔着,坐回沙发。
“安年,回房间学习吧。”母亲说,语气不容置疑。
安年点头,转身准备离开,但父亲开口了:“等等。你姑姑要在家里住一段时间,三楼客房已经收拾出来了。你平时注意一点,别打扰到她。”
这句话里的暗示很明显——姑姑是来“避风头”的,还是来“看热闹”的,或者两者兼有。安年从父亲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罕见的无奈,甚至是一丝窘迫。
“我知道了。”他说。
回到房间,安年锁上门。他站在窗前,看着花园里精心修剪的灌木和雕塑。一切都还整齐,还完美,但他能感觉到,地基已经开始摇晃。
就像一栋外表华丽的建筑,内部结构已经腐蚀,只等一场足够大的地震。
手机震动,是甘绻发来的信息:“今天谢谢。”
简单的三个字,没有多余的情绪表达。安年看着那条信息,手指在屏幕上停留。他应该回复“不客气”,这是社交礼仪的标准答案。但他输入后又删除,重新打字:
“他们经常那样吗?”
发送后,他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可能越界了。他们还没有熟悉到可以谈论这种私密话题的程度。但信息已经发出,无法撤回。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
“六年了。”
安年感到胸口一阵陌生的紧缩。不是同情,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一种认识到世界上存在着某种他无法用逻辑解析的持续性的痛苦,而有人就生活在这种痛苦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想起甘绻在图书馆角落里蜷缩的身影,想起他低头时露出的后颈上浅浅的疤痕,想起他偶尔抬头时眼睛里一闪而过的警觉,像一只长期生活在威胁中的动物。
安年从未有过朋友。父亲说朋友是“资源”,母亲说朋友要“门当户对”。他被允许接触的同龄人都是经过筛选的,他们的对话都有明确的主题和边界。但甘绻...甘绻不一样。他不符合任何标准,不在任何计划内。
然而,在图书馆那个安静的角落,当他们在沉默中各做各的事时,安年第一次感到了某种近似于“放松”的东西。不需要表演,不需要计算,不需要保持完美。
只是存在。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父亲的信息:“明晚周局长的晚宴,准备好。”
安年盯着那条信息。周局长是父亲的老同学,也是目前少数几个还没有疏远他们家的人之一。这场晚宴显然是父亲试图维持社交网络的努力之一,而安年,作为“完美儿子”,是这场表演中不可或缺的道具。
他回复:“好的。”
然后切换到和甘绻的聊天界面,犹豫了一下,输入:
“明晚有事,后天图书馆?”
几乎立刻有了回复:“好。”
简单,直接,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负担。安年发现自己竟然喜欢这种简洁。在他们的交流中,没有社交辞令,没有潜台词,没有需要解读的弦外之音。
只有字面上的意思,和字面下的沉默。
甘绻站在养父母的老房子前,手里攥着钥匙,却迟迟没有开门。
这间四十平米的小公寓位于一栋老式居民楼的四层,没有电梯,楼道里的声控灯时好时坏。两年前,当养父母的亲戚把钥匙交给他时,他以为这只是一个暂时的安排——一个未成年的孤儿,总需要有人监护。但亲戚们各自有家庭,有生活,谁也不愿意承担这个“麻烦”。于是,在社区的默许下,他独自住了下来。
每个月有一笔微薄的抚恤金,刚好够支付水电费和最基本的生活开销。学校减免了他的学杂费,社区偶尔会送来米面油,表面上一切都符合“对孤儿的关怀”。
但没有人问他晚上会不会害怕,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校服越来越旧,没有人看见他手臂上那些新旧交替的淤青。
甘绻终于打开门。屋内一片昏暗,有股淡淡的霉味。他打开灯,昏黄的灯光勉强照亮了狭小的空间。家具都是二十年前的款式,盖着洗得发白的布罩。墙上挂着养父母的结婚照,照片上的两人笑得很腼腆,那是八十年代特有的拘谨笑容。
甘绻放下书包,走到冰箱前。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半盒牛奶和几个鸡蛋。他拿出牛奶,倒了一杯,坐在桌前小口喝着。
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安年最后的信息:“后天图书馆?”
甘绻盯着那行字。他仍然不明白安年为什么接近自己。怜悯?好奇?还是某种上层人士对底层生活的短暂兴趣,像游客参观贫民窟?
但安年的眼睛里没有怜悯。当他们在图书馆对视时,甘绻看到的是另一种东西——一种识别。就像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扭曲但熟悉的倒影。
手机震动,是一个陌生号码。甘绻犹豫了一下,接起来。
“绻绻,是我,王阿姨。”电话那头是一个热情的女声,“社区下周六有活动,给孤寡老人送温暖,你也来参加吧?拍点照片,上面领导要来视察...”
甘绻闭上眼睛。“王阿姨,我下周有考试。”
“哎呀,就半天时间嘛!你这么孤僻可不好,要多参加集体活动...”
“我真的要去复习。”甘绻打断她,语气比预想中强硬。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那好吧。对了,你上次的社区补助申请表,照片是不是贴错了?要两寸蓝底,你贴成一寸了。重新交一份啊。”
“好。”
挂断电话,甘绻把脸埋进手里。他总是贴错照片,填错表格,错过截止日期。不是因为他粗心,而是因为没有人教他。养父母去世得太突然,所有“成人世界”的规则,他都要自己一点一点摸索,常常碰得头破血流。
他打开书包,拿出那本《百年孤独》,翻到夹着安年纸条的那一页。两张纸条,并排放在一起。一张记录了他的阅读习惯,一张写了关于冰的隐喻。
甘绻拿出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字。一开始只是无意识的涂鸦,然后渐渐成形:
“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
他重复写着这句话,一遍又一遍,直到字迹变得潦草,直到手指酸痛。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发现冰时,那个世界还没有“冰”这个词。他只能用手指去指,去触摸,去感受那种陌生的寒冷和透明。
甘绻觉得自己就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所有的情感,所有的经历,都没有名字。孤儿院的恐惧没有名字,养父母去世的悲伤没有名字,被长期霸凌的绝望没有名字,还有对安年那种复杂的感觉——肯定也没有名字。
因为没有名字,所以无法言说。无法言说,所以只能压在心底,任它发酵,变质,成为一片混沌的黑暗。
但安年的纸条像一根探针,伸进了这片黑暗。它没有照亮整个空间,但它指出了方向——那里有东西,那里有冰,那里有被凝固的时间。
甘绻停下笔,看着满纸重复的句子。他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他打开手机,给安年发信息:
“冰融化后,会变成什么?”
发送后,他立刻感到一阵恐慌。这个问题太奇怪,太私人,太像在寻求某种他不敢明确表达的安慰。
但安年回复得很快:
“水。然后蒸发,变成云,再变成雨。”
甘绻盯着这行字。如此理性,如此符合科学。但不知为何,这个答案让他感到一丝安慰。
冰不会永远存在。它会变化,会循环,会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
就像痛苦。
也许痛苦也不会永远保持一种形态。它会变化,会流动,会在某个时刻变成别的东西。
“雨会落到哪里?”甘绻问,几乎是下意识地。
这次安年回复得慢了一些:
“任何地方。海洋,河流,沙漠,或者...另一块冰上。”
甘绻感到喉咙发紧。他关掉手机,把脸转向窗外。城市的夜空被灯光染成暗红色,看不见星星。
但也许,在某处,雨正在落下。
周局长的晚宴在一家私人会所举行。安年穿着母亲挑选的西装,布料昂贵,剪裁完美,但领口有点紧,让他呼吸不畅。
宴会厅里觥筹交错,水晶吊灯折射出刺眼的光芒。父亲正与几个中年男人交谈,笑声洪亮得不自然。母亲站在一群贵妇中间,优雅地举着香槟杯,但安年注意到她的手指紧紧攥着杯脚,指节发白。
“安年,过来。”父亲招手。
安年走过去,脸上已经准备好了适当的微笑。
“这是李叔叔,检察院的。”父亲介绍,“李叔叔,这是我儿子安年,明年高考,目标是政法大学。”
李叔叔打量着安年,目光锐利。“小伙子一表人才啊。听说你法治论坛的发言很不错,临危不乱。”
“李叔叔过奖了。”安年微微低头,姿态谦逊,“还有很多需要学习。”
“谦虚是好事。”李叔叔点头,但语气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保留,“不过年轻人也要有自己的想法。你父亲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问题来得突然而直接。安年的大脑飞速运转——说知道太多显得对父亲不信任,说知道太少显得天真无知。他选择了最安全的回答:
“我相信法律的公正。如果父亲有任何问题,法律会给出公正的判决。”
李叔叔笑了,但那笑容没有到达眼睛。“好答案。标准答案。”
安年感到一阵微妙的窘迫。他的回答确实完美,但也确实只是“标准答案”——没有温度,没有个人立场,像一份法律文件。
“安年,去给你王阿姨打个招呼。”母亲适时介入,将他从尴尬中解救出来。
安年点头离开。他穿梭在人群中,与各种叔叔阿姨打招呼,回答关于学业和未来的问题,微笑,点头,表现完美。但这一切都像隔着玻璃在进行——他能看见人们的嘴唇在动,能听见声音,能做出正确的反应,但感受不到任何真实的连接。
直到他在阳台边看见周局长的儿子周明远。
周明远比安年大两岁,正在国外读大学,寒假回国。他靠在栏杆上抽烟,看见安年,招了招手。
“哟,模范生。”周明远笑着说,递过一支烟。
安年摇头:“我不抽烟。”
“当然,好孩子不抽烟。”周明远自己点上,“听说你家最近不太平?”
这个问题比李叔叔的更直接,更不加掩饰。安年看着他,突然意识到周明远眼中没有同情,也没有幸灾乐祸,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带感情的好奇。
“有些风波。”安年谨慎地回答。
“风波。”周明远重复这个词,笑了,“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特羡慕你。成绩好,长得帅,爸妈管得严,一切都完美。但现在我觉得...你活得真累。”
安年没有回应。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我爸和你爸是多年交情。”周明远吐出一口烟,“但交情归交情,现实归现实。如果事情真闹大了,我爸也得自保。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安年说。
“那就好。”周明远拍拍他的肩,“对了,听说你最近跟一个叫甘绻的走得很近?福利院出来的那个?”
安年的身体瞬间绷紧。“你怎么知道?”
“学校就那么大。”周明远耸肩,“而且林锐那小子,是我表弟。”
安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从未想过这种连接——周明远,林锐,父亲,周局长...所有的人和事都交织在一张复杂的网里,而他和甘绻,只是网上两个微不足道的点。
“别误会,我没兴趣管小孩子的事。”周明远说,“只是提醒你,有些人有些事,沾上了甩不掉。你现在自身难保,就别给自己找麻烦了。”
他说完,掐灭烟头,走回宴会厅。
安年独自站在阳台上,夜风吹来,带着深秋的寒意。他想起甘绻蜷缩在图书馆角落的身影,想起他手臂上的淤青,想起他眼中那种长期生活在威胁中的警觉。
“沾上了甩不掉。”
也许周明远说得对。也许他应该远离甘绻,专注于保护自己已经摇摇欲坠的世界。
但当他拿出手机,看到甘绻最后的信息——“雨会落到哪里?”——安年感到一种奇怪的抗拒。
他不想成为那种人——那种在风平浪静时优雅,在风暴来临时躲闪的人。他厌倦了完美,厌倦了计算,厌倦了永远做出“正确”但冰冷的决定。
安年抬起头,看着城市的夜空。看不见星星,只有厚重的云层,反射着地面的灯光。
也许很快就要下雨了。
他输入回复:
“落到需要它的地方。”
发送后,他关掉手机,走回那个明亮而虚伪的宴会厅。父亲正在举杯致辞,声音洪亮,笑容灿烂。母亲站在他身边,优雅地鼓掌。
安年看着他们,突然清楚地意识到:
这个完美的世界,这个他生活了十七年的玻璃柜,已经开始破裂。
而他不确定自己是想修复它,还是想亲手打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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