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头的事都被我干了

　　卯正三刻，何晏穿着崭新的浅青色官袍，站在将军府议事厅外等候。

　　晨风微凉，他脑海中梳理着这几日了解到的局势。卫燎是常年镇守西北边陲的二皇子，他的封地和根基在西北，此次南下攻打毗邻的小国南胤，更像是受命进行的一场“惩戒”或扩张战役。南胤地处卫国西南，与卫燎的西北封地虽不直接接壤，但中间隔着的缓冲地带已基本被卫国控制，因此大军得以南下。

　　如今南胤都城已破，但南境尚未完全平定，而今天天还没亮，卫燎的西北老巢却传来了急报——长期对峙的羌部见他率主力南下，又开始蠢蠢欲动。

　　帘子掀开，何晏敛神步入厅内。

　　厅中气氛凝重，远比往日肃杀。

　　卫燎高坐主位，眉宇间凝着一层寒霜。他面前除了那卷西北急报，竟还摊开另一封金漆封口的文书——来自国都，印信赫然是东宫属官。

　　左右将领皆是跟随他从西北苦寒之地杀出来的老部属，此刻个个面色沉肃，眼底压着怒火。

　　“末将辎重营主事何晏，见过将军，见过诸位将军。”何晏行礼。

　　“坐。”卫燎的声音比往日更沉，带着砂砾般的质感。

　　何晏在末座坐下。他能感觉到，今天没人再有多余的心思关注他这个“降臣升迁”是否合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两份截然不同却同样紧迫的文书上。

　　严锋正拿着一卷羊皮情报，语速快而清晰，却难掩焦躁：“……西北大营留守的沈霆将军急报，黑水羌、秃发羌等七部近日会盟，集结骑兵已过四千，频频袭扰我边境屯堡。沈将军兵力捉襟见肘，请将军速做定夺。”

　　沈霆……何晏回忆了一下这个名字，似乎是卫燎的舅舅，他母族沈家的重要人物，被留在西北镇守。

　　“四千骑！”陈副将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盏乱跳，“这帮羌贼，专挑咱们主力不在的时候闹事！将军，南胤残局可交由偏师收拾，我们必须即刻回师西北！”

　　王副将却指着案上那封金漆文书，脸色铁青：“陈副将稍安！西北要紧，可你看看这个——太子殿下已上书陛下，言南胤大局已定，为彰天恩、速抚新土，提议由东宫詹事府选派干员，南下‘协理’善后，不日即至！这哪里是协理？这分明是来摘桃子的！”

　　李副将冷笑一声，声如寒铁：“王将军，太子的人要摘桃子，也得有桃子可摘。若我等因北返而致南境得而复失，乱兵复起，届时太子的人来了，见到的是一片烂摊子，你猜这‘处置不力’的罪名，会扣在谁头上？是那些来‘协理’的东宫属官，还是我们这些前线拼杀的将士？”

　　厅内瞬间死寂。

　　何晏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这双线压力之外，还有第三条更隐晦却更致命的线——来自国都的政治绞索。太子不仅要抢功，更要借此机会，将可能发生的任何失误都变成套在卫燎脖子上的枷锁。

　　另一位资历较老的张校尉喟叹，“王副将，李副将，如今是西北不能丢，南境不能乱，还得防着背后有人捅刀……这局，太难了。”

　　卫燎始终沉默，指间一枚玄铁胆被无意识地捻动，速度极缓，却似有千钧之力。直到“喀”一声轻响——那铁胆竟被他指力压入紫檀木扶手半寸，木屑微溅。

　　所有争论戛然而止。

　　“南胤要稳，西北也要保。”卫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河，带着碾碎一切阻碍的决绝，“至于国都来的
　　‘好意’……”

　　他目光扫过那封金漆文书，眼中闪过一丝狼顾般的冷嘲：“桃子既然是我们种的，自然也该由我们先尝够味道。想伸手，可以，但得按我们的规矩，等我们腾出手。”

　　他不再看那文书，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尘埃。

　　“陈锋。”

　　“末将在！”那名面容精悍、与严锋有几分相似的年轻将领起身。他是严锋的弟弟，领骑兵。

　　“予你精骑一千，即刻北上，七日内抵达西北大营，归沈霆将军调遣。你的任务不是决战，是协防、游击，袭扰羌部集结，拖延时间，至少给我拖住一个月。”

　　“末将领命！”陈锋抱拳，眼中嗜战的兴奋被强行压下，化为沉凝。一千骑，孤军深入，牵制数千羌骑，这是九死一生的任务，却也是唯一能为主力赢得时间的险棋。

　　“王贲。”

　　“末将在！”王副将肃然。

　　“南境三郡，予你步卒三千，再从南胤降卒中挑选可靠者两千，组成南境镇守军。我给你两个月——”卫燎顿了顿，加重语气，“两个月内，我要南境三郡铁板一块，税赋可征，丁壮可调，道路畅通，再无成建制的反抗。你可能做到？”

　　王贲面色一凛，知道这是几乎不可能的任务，但更是将军将后背托付的信任。他咬牙沉声道：“末将必不负将军所托！两个月，定让南境成为我军稳固粮仓与兵源之地！”

　　“其余各部，”卫燎看向剩余将领，目光如刀，“随我坐镇中军，整肃兵马，清点粮草军械。我们要在最短时间内，完成对南胤都城及周边富庶之地的彻底消化。不仅要稳住，更要榨出每一分能支撑我们北返、乃至应对后续变故的资粮！”

　　他手指敲了敲桌面，目光落回那封东宫文书，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然后——赶在‘协理’的诸位大人大驾光临之前，主力回师西北。这里，只会留给他们一个干干净净、服服帖帖，但也油水已被刮尽的南胤。想要功劳？可以。收拾烂摊子和从石头里榨油的苦功，也一并请他们笑纳。”

　　众将闻言，先是愕然，随即眼中纷纷燃起恍然与快意的火焰。将军这是明摆着要抢时间，既要保住西北，又要在太子的人到来前，把南胤最肥美的那部分战果彻底消化吸收，只留下一个看似平稳却无利可图的空壳子给后来者。既完成了朝廷指令，又狠狠摆了太子一道。

　　妙！但也意味着，他们的工作量将激增，时间紧迫到极致。

　　直到这时，卫燎的目光才终于如实质般落在何晏身上。

　　“何晏。”

　　“在。”何晏起身，感到那目光沉重如山。

　　“刚才的部署，你听明白了？”卫燎问。

　　“末将明白。”何晏深吸一口气，快速梳理，“我军面临三重压力：西北军事威胁，南境消化□□，以及应对国都可能的政治掣肘。关键在于时间。一切部署，皆需后勤、度支、文书以最高效运转，抢在各方反应之前，完成资源整合与战略转移。”

　　“很好。”卫燎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赏，“原先的度支主事孙老，年老体弱，旧法迟缓，已不堪此剧变之任。我军需要一套全新、清晰、迅捷如臂使指的新体系，不仅要理清南北两线物资流动，更要能精准测算出：我们从南胤还能榨出多少资源？消化吸收需要多少成本？北返路上及应对西北战事又需要多少储备？以及——如何在两个月内，完成这一切。”

　　他环视众将，最后定格在何晏脸上：“你在辎重营十日，所立新规，颇见成效。现在，我要你将此法推至全军，应用到眼下这三重困局之中。不仅要算清家底，更要为我算出破局之路。”

　　厅内再次安静。这一次，所有审视的目光都带着沉甸甸的期盼与怀疑。这个年轻的降臣，真能担起如此千钧重担？

　　“自即日起，”卫燎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何晏兼任随军度支主事，总掌全军文书、账目、仓廪稽核及资源筹算。原度支主事辅助交接。何晏，我给你三日。”

　　他竖起三根手指：“三日后，我要看到一份能清晰反映我军当前所有兵力、存粮、军械、财货分布的总账；一份基于此总账，对未来两月南北两线耗用及南胤资源汲取的推演方略；以及——”

　　卫燎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鹰隼锁住何晏：“一份如何在两个月内，完成对南胤有效榨取，并顺利移交一个‘平稳’空壳的计划。你可能做到？”

　　三日！三项任务！

　　这已不是考验，而是近乎不可能的逼迫。所有目光聚焦在何晏身上，或同情，或审视，或等着看他如何推脱。

　　何晏感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喉咙发干。但他更清楚地看到，这是绝境，也是卫燎在政治与军事双重绞杀下，为他撕开的一道登天之缝。成了，他将真正成为这架战争机器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败了，万劫不复。

　　他抬头，迎上卫燎深邃如渊、却暗藏一丝孤注一掷的目光，拱手，声音因紧绷而略显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定：

　　“末将领命。三日之后，必呈上将军所需之总账、方略与计划。”

　　议事散了，将领们匆匆离去，步履带风，陈锋甚至未出厅门便已开始低声点将，气氛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何晏正欲离开，李副将缓步走了过来，这位老将资历最深，目光如历经风霜的古井。

　　“何主事。”李副将停在他面前，声音低沉，“将军用你，是形势所迫，亦是剑走偏锋。你掌度支房，便掌了全军命脉与将军破局的筹码。如今局面，已非单纯军事，更涉天家之争。”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你那份‘移交空壳’的计划，尤其关键。做好了，是将军棋高一着；做岔了，便是授人以柄，陷将军于不义。其中分寸，你须拿捏得比针尖更准。”

　　这话不仅是告诫，更是将部分政治风险点明。何晏心头更沉，郑重长揖：“李副将教诲，何晏铭记五内。必如履薄冰，竭智尽忠，不敢有负将军信任，亦不敢累及全军。”

　　李副将深深看他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背影沉重。

　　严锋走近，压低声音：“李副将这是把最重的担子也点给你了。‘空壳计划’……嘿，这可是个精细活儿，要饿死苍蝇，还不能让苍蝇看出来是故意饿的。何兄，好自为之。”

　　何晏苦笑：“严副将，这差事……怕是比算清百万大军粮草还难。还得烦请借调钱老和几位精于钱谷、熟知南胤地方情弊的文书给我，时间实在太紧。”

　　“人你尽管挑，将军有令，度支主事房所需，一应优先，即便是我营中骨干也可调用。”严锋拍拍他肩膀，“抓紧。太子的人，路上可不会慢悠悠游山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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