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治水之道
晨光漫过纸窗,清涟在疏影清冷的气息中醒来。
客栈的喧嚣早已散去,唯有窗外雀鸟啁啾。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发现疏影仍如昨日般端坐,霜白的头发在晨光里像拢着一层薄薄的莹。
“咕……”
腹中传来的轻响,她脸一热,疏影转过眼来看她,眼里有一丝很淡的笑影子。
“走吧。”
大堂里飘着食物的香气。
兔妖姑娘托着盘子轻快地走过来,耳朵随着脚步一颤一颤的。
“客官尝尝我们梁溪的特产!”她将碧绿的菌菇汤和水芹糕轻轻放下,眼睛亮晶晶的,“这可是用蠡湖的碧螺菌熬的……”
“蠡湖?”
清涟舀了一勺清汤,鲜香在舌尖化开。
“蠡湖曾经可是有仙人护佑的!”兔妖的话像珠子般落下来,“传说仙蠡真人见水患肆虐,不曾强力镇压,而是观察水势,顺势而为……”
未曾听兔妖说完,“顺势而为”四个字便轻轻落在清涟心上。
她拿着勺子的手停了停,这正是闻心斋传承的至理……
姑苏灵符世家「闻心斋」世代居于城东南古园林。
家族虽守着姑苏水脉的镇灵符阵,却向来活得随性。
不追名逐利,也不强求后辈扛责任,日子过得像园林里的流水,平缓悠然。
清涟自小在亭台水榭间长大,长辈只教她些基础清灵术和认符纸的本事。
余下时光全由她支配,捣绒绣、织缂丝、做香囊,把姑苏的风花雪月都缝进织物里,便是她最惬意的日常。
思绪飘回了现在。
老板娘从柜台后走过来,眉间结着愁。“可惜如今,有人偏要逆势而行。”
她压低声音说起蠡湖近况——湖水泛灰,鱼虾病死,总有个“湖客”在古坝徘徊,腰间佩着蚌壳饰物。
清涟与疏影对视一眼,映着相同的神色。
往蠡湖去的路上,空气越来越湿,越来越重。路边的草蔫蔫地垂着头,柳条摸上去冰凉。等看见那座古坝时,清涟轻轻抽了口气。
石坝上刻着的符文,大半已经暗了。另有一些黑红色的怪纹爬在上面,像活的虫子,正一口口吃掉坝子里的灵气。湖水成了灰黑色,翻滚着撞向石坝,坝身上裂开了无数细缝。
水花一响,一条半腐的鱼跳出来,红眼睛瞪着她们,嘴里喷出腥臭的黑水。
疏影衣袖一拂,一片暗影挡在了前面。
黑水碰上影子,化作青烟散了。更多墨绿的水草从湖里窜出来,缠向她们,碰到影子就枯了。
清涟心急如焚,结印催动织梦之力。
光网罩向那些邪符,却像石头沉进深潭,半点用也没有。反倒是那些符纹猛地一旋,沿着她的灵力反冲回来!
一股冰寒窜进她经脉里,带着暴戾的念头往头上冲。清涟脚下一软,往后跌去。
疏影接住了她。
霜发拂过她滚烫的脸颊,精纯的妖力如清泉灌入,截断浊流,抚平了她体内乱窜的灵气。
“怎么会……”清涟靠在她怀里,声音有点抖,心里空落落的,全是无力与挫败感。
兔妖清脆的嗓音好像又在耳边响起来:“仙蠡不曾硬堵,而是顺势而为……”
清涟睁开了眼睛。
是了。
浊灵就像洪水,硬挡只会被冲垮。
该学仙蠡,以柔化刚。
她挣扎起身,闭目凝神。
这回不再强攻。
她将灵力化成了千万缕极细的丝,轻轻探进那浑浊的涡流里。像绣娘理着乱线,一根根去寻里头的纹路。
找到了!有一股水流,在狂暴底下静静淌着。
她引着金丝,借着古坝残余的一点护持之力,像拨弄水面上的一片叶子,轻轻带了带那股水流。
疏影懂了。她身前的影盾流动起来,在漩涡中心凝成一个无声的结点。
浊流开始打转。从横冲直撞,慢慢变成了有规律的旋转。
清涟额上冒出汗珠,嘴角悄悄弯起来。
疏影的妖力贴着她的灵力,像影子跟着光,织成了一张看不见的网。光与影合在一处,柔与刚彼此支撑。
光与影相契,柔与刚相济。
这时,几道剑光从天边掠来。
白云观的道士们循着灵脉异动赶来,老道长看清坝上情形,脸色沉了下去。
他仔细查验了那些被篡改的符文后,神色凝重地看向清涟:
“姑娘身上的灵韵……莫非是姑苏闻心斋传人?”
清涟点头。老道长沉声道:
“那‘湖客’正在篡改仙蠡护灵符,意图窃取蠡湖灵脉本源。此乃断根绝源之祸啊!”
清涟心口一紧,终于明白此事关乎整片水域的生灵存续。
等浊流暂且平复,她们辞别道长,踏上回客栈的路。月光洒在湖面上,碎成一片一片的银。
“今日才知道,”清涟轻声说,“顺着本心,借着势头才是修行的真意。”
疏影望着粼粼波光,霜白的睫毛被月光染得温柔,回应道:
“孤影难长,顺势相依。”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清涟的手腕。
清涟呼吸停了停。所有的感觉都聚到了手腕那一小块皮肤上。疏影的指尖微凉,却让她心头那点慌渐渐平了下去。
她蜷起手指,回握住那只手。
“我懂的,疏影。”她软软道,“从前总觉得你在影子里陪着我,可如今……‘相依’二字,从书页上落下来,落到我手心里了。”
月光像水一样铺在石板路上,照出疏疏的影子。
两侧及膝的草丛在晚风中沙沙作响,送来潮湿的泥土气息与水草的清苦芬芳。远处零落的蛙鸣,更衬得这夜色静谧深沉。
交握的掌心传来温凉的触感,经过方才那些惊险,此刻这安静的相伴,让她心里格外踏实。
“那个‘湖客’……”她轻声问,“为何要窃取灵脉本源?蠡湖养育了这么多生灵,若灵脉枯竭,鱼儿、水草,还有妖和人类……”
疏影的脚步顿了顿。
月光描摹着她的侧颜,良久,才听得她低声道:
“人心之贪,时甚于妖邪。”
这话很轻,清涟却把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些。
“可总有不一样的。”她仰起脸,目光澄澈,望着眼前的影妖。
疏影垂眸看她,眼底漾开淡淡涟漪。
她从未说出口,清涟眼中闪烁的光比她在百年孤寂里收集的月光都要明亮。
客栈的灯笼在夜色中晕开暖光,将两人的影子在身后拉长,交叠。
清涟抬起另一只手,就着月光看自己指腹上的薄茧。那是常年拈针留下的。
“疏影,我今日才发现,”她新奇而雀跃地说道,“原来我的针线不只可以绣花。”
侧过头,青琉璃似的眸子在月下闪着光:
“当灵韵顺着湖水流动时,我的针线竟能‘治水’。”
“当然比不得仙蠡真人移山倒海,可也能安抚它,引着它,让浊水慢慢归位……就像平日里把乱丝理顺,绣出平整的花样那样。”
“嗯。”疏影轻轻的回应,但清涟欣喜地睁大了眼睛。
她看见了疏影唇角的弧度。
“你的道,在指尖。”
短短几个字,比任何赞美都更让清涟心头滚热。
原来她一直握着自己的道,只是今日才真正看清。
“明日去了白云观,若得吕祖心法,”
“你说,我能否用绣针,将被篡改的符文‘绣’回来?”
疏影停下脚步,转身正对她。
月光流淌在两人之间,她伸手,指尖抚过清涟腕间的契痕。
“不必仿效他人。”
“你的针,自成一脉。”
这话如春雨润物,悄然化解了清涟心底最后不确定。
用刺绣修复符文,这念头若是从前想来,定会觉得异想天开。
可此刻听着疏影的话,她无比确信——
符箓笔画与刺绣针脚,看似殊途,实则同归。
她的织梦本就是与这天地灵韵最温柔的一种对话方式。
清涟怔怔地望着两人交握的手,疏影的手指还贴着她腕子,契痕处微微地发着热。
她忽然觉得,疏影其实……很温柔。
这温柔藏得太深,裹在百年独处凝成的寒霜里,藏在寥寥数语的清淡后头。
可它确实存在……在她灵力反噬时稳稳接住她的臂弯里,在她额角拭汗的指腹上,在她此刻简短却笃定的认可中。
不是姑苏城里如春水般外露的温和,而是如影随形般默然守护的暖意,是独独给予她一人的例外。
清涟的心尖酸酸软软的,漫开一股说不清的甜。
她贪心地想要靠得更近一些,不仅仅是这般牵着……
她想知道,疏影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是否会在拥抱时微微放松?
她那清冽如雪的气息,凑近了闻,是否也会染上属于自己带着暖意的栀子香?
这些念头来得突兀又大胆,耳根悄悄烧了起来。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快过一下,撞击着胸腔,声音大得仿佛要溢出来,在这静谧的夜色里无所遁形。
客栈门前,树妖老板娘倚柜雕木,见她们交握的双手,眼底不禁掠过了然笑意。
清涟颊上飞红,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
疏影却更紧地握住了。
那力道稳稳的,暖暖的,像是在说:不必在意他人目光。
清涟抬起眼,偷偷看身侧的疏影。
影妖依旧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的台阶,侧颜在客栈暖光下半明半暗,唯有收紧的指节泄露了不同于往常的心绪。
这不是寻常的牵手。
一股热意倏地从相握的掌心窜上心头,比方才被老板娘打量时更汹涌,更滚烫。
清涟能清晰地感觉到,疏影指尖正牢牢嵌入她的指缝,以一种近乎十指相扣的姿态禁锢着她试图逃离的手。
……她竟是故意的。
清涟的心跳彻底乱了。
那点因害羞想逃的念头,被这坚定的力道一握竟然悄悄化开了,变成另一种隐秘的悸动。
原来疏影并非不解风情,她只是用她自己的方式,回应着她的靠近,甚至……比她想象的还要在意。
方才那些关于拥抱,模糊大胆的念头,此刻变得无比清晰且炙热。
被她这样紧紧牵着,感受着那清冷外表下透出的,独独针对她的执着……
清涟想,若是此刻能靠进那个怀抱里,定然比想象中还要温暖千百倍。
直至房门掩上,疏影才松开手。
掌心蓦然一空,清涟竟觉几分怅然。
她背过手去,指尖悄悄摩挲着残留的触感和凉意。
疏影已悄无声息地立在了窗边,身形半融夜色。
清涟在桌边坐下,取出随身携带的针线笸箩。
指尖抚过光滑的冰蚕丝、柔软的棉线、草木清香的麻线,心里那些纷乱的念头慢慢静了下来。
烛光摇曳,映得腕上契痕忽明忽暗。
她抬眸望向窗边那道清冷身影……
今夜,那身玄衣似乎也染上了些许温度。
“疏影……”
她唤道,望着月光描出的那道孤单轮廓,终于鼓起勇气,将萦绕心头许久的念头问了出来:
“今夜,我可以抱着你吗?”
烛火轻轻摇曳,在墙上投下两个渐渐靠近的影子。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