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短暂的热烈相爱

作者:迩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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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


      后来的日子里,那家可以望见雪山一角的咖啡店,成了我在丽江除客栈外最常停留的去处。
      晨光总是最先吻上雪山的顶峰,然后才慢悠悠地滑进古城。我总在那个时候推开咖啡店沉重的木门,铃铛发出清越的声响。老板是个沉默的纳西族男人,只会在我进门时抬抬眼,便继续磨他的咖啡豆。香气弥漫开来,与清晨清冷的空气交织在一起。我固执地选择同一个位置——靠窗,第二张桌子。从这里望出去,窗框恰好将玉龙雪山裁剪成一幅活的画。云雾是它的面纱,时而厚重,时而轻薄,山体在其间若隐若现,像一个沉默的、拥有无数心事的巨人。我会点一杯本地的小粒咖啡,看热气在冷空气中盘旋、消散,时间在这里失去了紧迫感,流淌得缓慢而绵长。
      而陈远,如同一个被精准设定的钟摆,永远会在午后三点推门而入。
      那一刻,阳光正好斜切过巷口,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光晕里。他的金发被镀上一层流动的浅金,几近透明,白色的衬衫似乎也染上了阳光的暖意。袖口依旧随意地卷至肘间,露出那丛线条清晰的蓝色鸢尾花纹身,在日光下显得愈发鲜活。他从不打招呼,甚至目光都不会刻意搜寻,只是径直走向他习惯的角落。经过我桌边时,修长的指尖会轻轻敲击两下桌面,“叩、叩”,像一声心跳,又像一个只有我们才懂的摩斯密码,宣告着他的到来。无需言语,老板便会默契地端上一杯冰美式,玻璃杯壁瞬间沁出细密的水珠,汇聚成流,滑落在木质桌面上,留下深色的圆点。
      我们就这样,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像是两条无限靠近却永不相交的渐近线。
      大部分时间,我只是望着远处的雪山出神,看光与影在山脊上追逐变幻。偶尔,我会借着窗玻璃模糊的倒影,偷偷看向角落里的他。他或是低头摆弄手机,或是望着窗外某处虚空发呆。有时,我们的目光会在那片不够清晰的镜面里猝不及防地相遇,没有火花四溅,只是短暂地停留一瞬,便又各自若无其事地、近乎仓促地移开,仿佛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巧合。心脏却在那一刻,不争气地漏跳一拍。
      阿牧倒是我们之间最热情、最坦荡的存在。它总是欢快地摇着尾巴,先跑到主人身边蹭一蹭,然后便会来到我脚边,寻一个舒服的姿势,把那颗毛茸茸、沉甸甸的大脑袋不由分说地搁在我的膝盖上,发出心满意足的呼噜声。我常常觉得,它仿佛是在用它天真又敏锐的本能,替它那沉默寡言的主人,丈量着这段心照不宣的、微妙默契的深度。
      这已经成了一种无需约定的约定。我们会在这家午后三点的咖啡店,不期而遇,共享一段沉默的时光。
      如果下午天气晴好,云层散开,我们或许能有幸目睹那传说中的日照金山。那通常是临近黄昏的时刻,太阳将落未落,光线变得无比柔和与神秘。它不再普照大地,而是像一支精准的画笔,用饱含金辉的颜料,只涂抹在雪山的顶端。
      光与雪的交界处会泛起一层淡淡的、羞怯的粉,那是白日将尽的叹息。山体的阴影部分越来越深,沉入一种蓝紫色的静谧里,而披上金顶的山巅却越来越亮,辉煌得近乎不真实。整座雪山在那一刻,挣脱了地表的束缚,化作一柄被天神奋力投掷而出、斜插在大地上的青铜巨剑,剑锋直指苍穹,连呼啸的风似乎都为之凝滞,天地间一片肃穆。
      就是在这样的一次神迹面前,陈远眯着眼,点燃了一支烟。火星明灭,青白色的烟雾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掉落在他的靴尖上,他也懒得去掸,仿佛全身心都被那圣洁的景象所摄取。
      “看,”他的声音混着尼古丁,沙哑得像是从雪层底下传出来,带着一种原始的、近乎悲凉的共鸣,“这就是为什么人类需要神话。”
      我转过头看他。
      他的目光依旧黏在雪山上,轻声说:“有些美,太过绝对,太过残忍,只能用‘被山神选中’来解释。” 而有时,他也会换上那副惯有的、放浪不羁的口吻,斜睨着我,半开玩笑地说:“看到日照金山的人会幸福的,温尔。”
      那一刻,我心中积压了多年的遗憾,像被这句话轻轻戳破了一个口子,缓慢地流淌出来。我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不开玩笑陈老板,这是我第四次来丽江了。”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沿,那里凝结的冰冷水珠,像极了雪山之巅那些终年不化的、未落的雪粒。我的目光也投向雪山,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个十六岁时站在山脚下,满怀期待却又最终失落的自己。
      “前三次…”我顿了顿,感觉午后的阳光在我的睫毛上跳跃,投下细碎的阴影,如同我此刻晦明不定的心情,“连日照金山的影子都没见到。”
      仿佛是为了应和我的话语,杯底残留的冰块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碎裂声。
      “大概…”我扯了扯嘴角,努力想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却感觉那笑意比杯子里迅速融化的冰块还要薄,还要凉,“我不是个有福气的人吧。”
      陈远没有说话,只是用他修长的手指,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杯壁,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像是在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打着节拍,又像是在斟酌词句。
      “第四次?”他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弧度里带着点玩味,也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了然?“那你比我有耐心多了。”
      他的目光越过我,再次投向窗外那抹遥远的雪白轮廓,眼神变得有些悠远。“我第一次来丽江,等了整整七天。”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上的鸢尾花纹身,仿佛那粗糙的触感能帮他连接回过去的某段时光。“最后一天,我坐在雪山下喝完了整瓶酒,醒来时已经错过了日出。”
      阿牧似乎感知到了某种低徊的情绪,突然用它湿润冰凉的鼻子,轻轻蹭了蹭我裸露的膝盖。陈远的目光也随之落下来,停在阿牧依赖着我的姿态上,眸色深沉。
      “后来我才明白,”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像是蒙上了丽江的夜雾,“有些风景,不是用眼睛看的。”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下一个决心,“所以,我留在了这里。直到看够了日照金山,发现我依然…”
      他突兀地停住,随即自嘲地笑了笑,将那未尽的半句话碾碎在唇齿间,化作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日照金山啊…”他向后靠进椅背,阴影立刻如潮水般涌上,吞没了他半边轮廓,让他看起来像一尊一半浸在光明、一半沉入黑暗的雕塑。“看得见是运气,看不见——”他的指尖在杯沿优雅地转了个圈,如同完成一个无声的魔术,“是常态。”吧台顶灯的光线掠过冰块的棱角,折射出冷冽的光芒,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明明灭灭,让人看不真切。
      “我这种人,”他最终轻声说道,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比较习惯后者。”
      我垂下眼睫,视线落在咖啡杯弯曲的杯把上,指尖轻轻描摹着那温润的弧度,让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足足有几个心跳的时间。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阿牧平稳的呼吸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纳西古乐在耳边回响。
      然后,我突然抬起头,目光不再躲闪,直直地望进陈远那双总是藏着太多故事的眼睛深处,仿佛要刺破他所有的伪装,触碰到那颗习惯性回避的内核。
      “所以——”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是习惯了啊,陈老板。”
      我没有再看他瞬间微怔的表情,而是转过头,静静地望着窗外,等待着雪山上最后一抹金光被暮色彻底吞噬,看着那柄青铜巨剑缓缓敛去神性,重归为一座沉默的山。当整个世界彻底暗下来,我才收回目光,而店里,早已没了陈远的身影。他总是这样,如同一个悄无声息的幽灵,在话题进行到最深处时,选择静静地离开,回到他那间名为“风止处”的酒馆,仿佛那里才是他唯一的堡垒。
      那天的「风止处」比往常要热闹一些。人声、笑声、酒杯碰撞的脆响,在暖黄色的灯光里浮沉、交织,构成一幅充满烟火气的画卷。陈远 behind the bar,熟练地摇动着雪克杯,嘴角挂着职业性的、略带疏离的微笑。
      直到角落里,一位戴着鸭舌帽的客人抱着吉他,试探性地拨动了前奏——是薛之谦的《其实》。
      那熟悉而悲伤的旋律响起的瞬间,陈远擦拭着玻璃杯的手顿了顿,仅仅是一秒的停滞,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随即,他嘴角扯动了一下,那算不上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无奈的、自嘲的弧度。
      他放下杯子,走过去,从客人手中接过吉他,道了声谢。他拨了下琴弦,却没有按照原调走,而是信手将和弦压得更低、更哑,几个音符从他指尖流淌出来,带着一种被生活反复磋磨后的粗粝感,像把歌词里那些无处安放的遗憾,都细细碾碎了,然后掺进了浓烈的酒里。
      “分开时难过不能说——”
      他的嗓音比平时更沙,更沉,尾音处理得极其模糊,几乎消失在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的叹息里,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唱出这一句。
      “谁没谁不能好好过——”
      间奏时,有被情绪感染的客人用力鼓掌,高声喊着“老板,再来一首!”。气氛似乎被推向了某个高潮。
      然而,陈远只是面无表情地将吉他往墙角一靠,木质琴箱与墙壁相撞,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声响,打断了所有的喧闹。他没有理会那些喝彩,径直走回吧台,抄起台上那瓶喝了一半的威士忌,对着瓶口仰头就灌了下去。琥珀色的酒液急促地涌入他的喉咙,喉结剧烈地滚动着,来不及吞咽的液体从唇角溢出,沿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滑落,滴在白色的衬衫领口,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抬手,用手背粗暴地抹去下巴上的酒渍,目光如淬了冰的刀锋般扫过满室的喧嚣,带着一种近乎烦躁的压迫感。然而,当那目光在掠过坐在角落的我时,骤然凝滞,仿佛高速行驶的列车猛地刹停。
      我的眼眶不知何时已经泛红,睫毛上悬着将落未落的泪珠,在“风止处”暖融融的灯光下,折射出细碎而脆弱的光。
      他穿过喧闹的人群,一步步走过来,最终在我面前俯下身,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到一个足以感知彼此呼吸的暧昧范围。他的影子完全笼罩了我,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与威士忌的醇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气息。
      “没看出来啊——” 他伸手,指尖带着一丝夜的微凉,极其轻柔地抚过我的眼角,拭去那一点湿润。他的动作与他刚才灌酒的狂放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小心翼翼。他的声音低沉,响在耳畔:
      “温尔小姐喜欢这种苦情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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