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谒陵遇刺
乾元六年三月初五,距离春谒大典只剩四日。
这一隅四方墙内的时间好似要比别处流淌得快些,一转眼已经临近皇家祭祀的日子。
太和殿东暖阁,凌楚批完最后一份奏折,才想起什么似的抬眼:“中宫那边,可准备妥当了?”
侍立一旁的影卫萧清躬身:“回皇上,坤宁宫昨日已递了单子,皇后娘娘的仪驾、礼服皆已备齐。”
凌楚“嗯”了一声,提笔在礼部呈上的仪程折子上勾画几处,而后放下笔思虑片刻“走,去坤宁宫。”
这一次没有试探,没有疑心。只是他忽然不想再待在这堆满政务、空气都凝滞的太安殿里。他只是……想离开这里,去一个不那么像“御书房”的地方。
萧清应了声“是”,并不多问,如常跟上,无声无息,像一道贴身的影子。天子夜行,影卫须臾不离。
凌楚到的时候,特意让宫人不必通传,似是对上次窘迫的报复。
林亦筠还并未睡,她坐在窗下,就着一盏烛火翻阅一本地方志,长发松松绾着,一支碧玉簪斜插在髻边。
夜风从窗隙漏进来,烛焰晃了晃。
凌楚竟一时间晃了神,他忽然就想到少时读过的一句诗:“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他不知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才回过神来,然后随即转身退了出去,带近乎是落荒而逃的脚步。
真是荒唐。
凌楚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故作不甚在意的摇了摇头,又吩咐宫人不必告诉皇后他来过,而后便急忙的离开,显然并没有注意到在他停留时林亦筠翻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离去时萧清沉默随行在步辇阴影中。方才坤宁宫外那片刻驻足,他看得分明。皇帝的眼神,与往日审视宫人时不同,与看待朝臣时更不同。那是一种……短暂的松弛,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而阁内的皇后——
萧清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方才他凝神感知,皇后气息确实微弱平稳,毫无内力痕迹。可就在陛下转身离开的刹那,他隐约感觉到一丝极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波动”。像深潭投石,涟漪未起便已平息。
是错觉么?
坤宁宫中,林亦筠手中的书卷又翻过一页。丹田中的内力开始悄无声息地升浮,筋脉中流转的真气不再被刻意的压制,呼吸渐渐平稳。
其实在凌楚踏入坤宁宫的那一刻,她便已经察觉,只是她不想主动上前迎合,更不想与天子影卫撞面。
和天子近卫,与服从皇室的暗卫不同,天子影卫中的每个人都是皇帝母族萧氏培养的武道高手,日夜守护在陛下身边,从不无端动用。他们只听帝令,是真真正正的天子心腹、帝王兵刀。
她放下书,起身走到窗边。夜风拂面,带着桃李初绽的淡香。
三月初九
寅时刚过,京都内城的晨钟在薄雾中荡开。七十二盏宫灯次第亮起,将神武门前的广场照得恍如白昼。
礼部负责的内侍捧着玉轴册文,朗声唱诵:“辰时正,陛下启驾谒陵—”
凌楚立于丹陛之上,玄衣纁裳,十二章纹在烛火下隐约流转。他身侧半步之后,林亦筠头戴九龙四凤冠,深青翟衣上的金线鸾鸟展翅欲飞。
按祖制,谒陵途中帝后需分乘两辂。金辂在前,象辂在后,相隔三十丈。这规矩始于百年前孝肃皇后遇刺时以身为盾护驾而薨,后世帝王为护中宫安全而定。
“起驾—“
凌楚登上金辂前,回首望了一眼。林亦筠正扶着女官的手走向象辂,珠帘垂下前,两人的目光短暂相接。但前者立马移开了目光,匆匆回转身去。
未时正,皇陵在望。
七十二对石像肃立在神道两侧,文臣武将,石马石象,历经百年风雨,沉默地守护着这座安息着大梁七代帝王的陵山。
祭祀大典庄严肃穆。凌楚主祭,林亦筠亚献,百官列跪。太牢三牲,黍稷粢盛,在熊熊燎火中化为青烟,携着祝文升向苍穹。
“维大梁乾元六年,嗣皇帝凌楚敢昭告于皇考惠帝、皇妣孝端皇后:今岁孟春,雨泽愆期,农事将艰。谨率皇后林氏,恭谒山陵,虔祈灵贶,佑我烝民,丰年穰……”
凌楚的诵声在山谷间回荡。林亦筠跪于稍后位置,目光掠过他的背影。
她想到昨夜邹琪一边为她整理袖口,一边低语:“娘娘,刚得的消息,皇上给咱们增派了护卫,还是周副统领亲自带队。”
林亦筠指尖一顿。周延是凌楚的心腹,这显然不合常理,而这只可能有一个理由—此行有险。
“把林家的人也安排进去。“她声音平静“不要声张,混在随行宫女太监里。”
“娘娘怀疑……”
“本宫什么都不怀疑。”林亦筠打断她,看看镜中映照出的身影“只是林家的女儿,从不把性命全然交于他人之手。”
“礼毕,登宝顶行家礼—”内侍的朗声将林亦筠的神思拉了回来,她起身跟在凌楚身后。
申时一刻,车驾启程返京。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安静,栖霞岭的盘山道九曲十八弯,右侧峭壁如削,左侧深涧水声轰鸣—前夜的雨水让山溪暴涨。
凌楚在辂中批阅奏折,却总难专注。他掀帘望向后方的象辂,那辆车在险峻山道上行驶得异常平稳,驾车的太监手法老道得不像宫里人。
“冯德安“他低声问“皇后车驾的御者,是什么来历?”
“回皇上,是内务府新调来的,说是原在驯马司……”
话未说完,前方竟忽然传来尖锐的响箭声—不是禁军制式,是边军用的鸣镝。
凌楚猛然起身:“停车!”
几乎同时,崖顶滚石如雨落下。
紧接着是惊呼、马匹嘶鸣。林亦筠猛地睁眼,掀帘望去——只见金辂周围已乱作一团,数十名黑衣刺客从峭壁上方绳降而下,直扑御驾。
“护驾——”周延的吼声淹没在厮杀声中。
刺客显然训练有素,三人一组,专攻侍卫衔接处。更可怕的是,崖顶竟滚下数个点燃的草球,浓烟瞬间弥漫山路。
“娘娘,我们是否退后?”车夫颤抖着问。
林亦筠从象辂中下来,将身侧的两名宮女护在身后。
“不退。”林亦筠声音极其冷静“让我们的人从侧翼包抄,专攻刺客下盘,他们绳降而来,下盘不稳。”
邹琪应声吹响一支竹哨。七八名扮作宫人的林家护卫迅速现身,却不是冲向金辂,而是借山石掩护,专以绊索、短箭攻击刺客膝踝。
这出其不意的打法让刺客阵型微乱。趁此时机,周延率侍卫拼死护着金辂向后退来——直退到与象辂并排的窄道上。
两辂之间,只剩三尺距离。
一支冷箭破空而来,直射金辂车窗!凌楚此时正与一名刺客缠斗,回身已迟——
林亦筠想也没想,抽出发间钗饰掷出。
“铛”的一声脆响,箭矢被其撞偏,钉入车壁。凌楚回头,隔着烟雾与短短三丈距离,两人的目光第一次真正相撞。
林亦筠心道不好。
没有言语,凌楚剑势骤然凌厉,逼退身前刺客。
“掩护皇上车辂后退。”但林亦筠还来不及思虑对策,刺客攻势再起她只得对周延喊道,“前方弯道过窄,退到开阔处。”
周延一愣,这分明是最合理的战术,却出自皇后之口。他看向凌楚,见皇上微微颔首,当即下令:“后队改前队!盾阵掩护!”
就在队伍艰难转向时,崖顶传来第二波箭雨。他们的意图很明朗,就是冲着凌楚而来。
“陛下小心。”林亦筠想都未想便向凌楚奔去,后者右手将剑一挽挡住了身前射来的箭,左手伸出拉住了林亦筠的手将其护在身侧。
林亦筠能隐约感觉到,至少有三十道以上的气息,隐在两侧山坡的密林和岩石之后。他们呼吸收敛得极好,若非她内力已臻化境,绝难察觉。
林亦筠指尖内力暗涌,已悄然震断了袖中软剑的机括,剑刃随时可出。但——不能,禁军和影卫就在不远处,一旦她显露武功,身份必然暴露。
正思忖间,异变陡生。
“咻——”
一支黑羽箭破空而来,快得只余残影,直射凌楚后心。
那箭镞在日光下泛着幽蓝的暗光——淬了毒。
“陛下!”
惊呼声、拔剑声、马匹嘶鸣声瞬间炸开。影卫蜂拥而上,但那一箭来得太快太刁钻,穿过侍卫间的缝隙,竟无人来得及格挡。
凌楚来不及思虑闻声回身,箭矢已至胸前三尺,来不及躲开了。
电光石火间,忽而一道身影从侧面扑出。
林亦筠几乎是在箭矢破空的瞬间便动了。她不能用身法——那会留下破绽。她只是用尽了一个深宫女子所能有的、最笨拙又最决绝的方式——生生挡下这支箭。
“噗嗤。”
箭矢入肉的声音闷钝而清晰。
林亦筠身子一震,那支黑羽箭正正钉在她右肩下方,离心口只差三寸。巨大的冲力带着她向前踉跄,直撞进凌楚怀里。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凌楚下意识接住她软倒的身子,手心触到一片温热粘腻——是血。衣物迅速被那暗红浸透,箭尾的黑羽还在微微颤动。
“皇……”他开口,声音竟有些哑。
“护驾!!!”
萧清的厉喝划破凝滞的空气,长剑出鞘的寒光映亮山林,直扑箭矢来处。更多的黑衣刺客从林中跃出,刀光剑影瞬间与影卫、禁军绞杀在一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惨叫声混成一片。
凌楚却仿佛听不见了。
他半跪在地,怀中是林亦筠逐渐失温的身体。箭伤处的血汩汩涌出,染红了他的手,染红了地面的尘土。她疼得有些发抖,牙关紧咬,却一声不吭,只是用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他。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问,声音干涩。
林亦筠唇角动了动,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却因疼痛而扭曲。她气若游丝,每个字都吐得艰难:“陛下……是天下之主……不能……有失……”
话未说完,但林亦筠知道自己该晕了,于是她将头无力地垂靠在他臂弯。
凌楚僵在原地。
怀中的人轻得像一片羽毛,肩下那处伤口狰狞地翻涌着鲜血。她方才扑出来的身影——那样快,那样决绝,全然不像个体弱多病的深闺女子。可此刻,她又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随行太医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查看伤口时手都在抖:“陛下……箭上有毒,所幸未入心脉,但需立刻拔箭清毒。”
“救她。”凌楚只说了两个字,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意“不惜一切代价。”
萧清剑下已倒下三名刺客首领,他正朝最后一名使刀的高手逼去。禁卫逐渐控制住局面,黑衣刺客死伤殆尽。
凌楚的眼神一点点冷下来,凝成冰。
“留活口。”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孤要知道,是谁敢在春谒途中行刺,又是谁——要孤的命。”
冯德安连声应下,匆匆传令。
凌楚转身,走向临时扎起的御帐。帐内,太医正围着昏迷的林亦筠忙碌,银刀割开皮肉的声音细微而清晰,血腥气弥漫。
他站在帐门口,没有进去。
只是一想到那张苍白的脸,想到她因剧痛而无意识蹙起的眉,想到她肩下那道狰狞的伤口——那一箭,原本该射穿他的心脏。
为什么?
她扑出来时,甚至没有一丝犹豫。就像……就像那本就是她该做的事。
凌楚缓缓握紧拳,指甲陷进掌心,掐出深深的血痕。他却感觉不到疼,只觉得胸口某处,被什么东西死死攥住了,闷得喘不过气。
帐外,萧清提着染血的长剑走来,单膝跪地:“陛下,刺客共计三十七人,毙三十四,擒三人。所用箭矢、兵刃皆无标记,但武功路数……似有北境边军痕迹。”
凌楚没有回头。
他的目光仍落在林亦筠脸上,声音低沉如寒潭:“查。从边军到朝堂,从江湖到宫闱,给孤一寸一寸地查。”
“是。”
萧清领命退下,经过帐门时,目光不经意扫过榻上昏迷的皇后。她气息微弱紊乱,确是重伤濒危之象。可方才混乱中,他隐约看见——皇后扑出时,似乎微不可察地侧了侧身。
那一侧,恰好让箭矢避开了心脉要害。
是巧合吗?
萧清垂下眼,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疑色,消失在帐外。
御帐内,太医终于拔出了箭矢,带出一股黑血。有人低呼:“毒已入肉三分,所幸未扩散……”
凌楚依旧站着,一动不动。
夕阳西斜,余晖透过帐帘缝隙漏进来,照在他半边脸上,明暗交错。他缓缓抬手,看着掌心已凝固的血迹——那是她的血。
苍岚山的晚风呼啸而过,带着未散的血腥气。
而榻上的人,始终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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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楚:“是心动啊,糟糕眼神躲不掉”
亦筠:“好险,还好反应快,差点暴露”
可怜的凌楚啊,你完喽
冯德安就是第一章出现的内侍总管
①“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是出自《诗经·郑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