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伏兄弟]无尽夏

　　诸伏高明有一本书。

　　一本他早已翻阅了无数次，写过十几篇读后感与阅读笔记，被他好好珍藏在书柜里，即便搬家多次也绝对不会丢弃的书。

　　只需轻轻翻开书页，便能看到他用钢笔在每一页文字旁都写下了注解与个人解读。

　　不过，仔细瞧便能发现在其中的几页，在他留下的批注旁，多了几道铅笔的字迹。

　　这些铅笔的字迹很轻，笔触稚嫩。铅笔字就紧挨着钢笔字，像乖巧的弟弟紧紧挨在兄长的身边。

　　仅仅只是通过阅读这几行简单的文字，就完全可以想象这些铅笔字迹的主人是如何伏在桌案前，皱着眉一遍又一遍地对照着注解，一边绞尽脑汁地想读懂这些文言文的涵义，然后再斟酌着下笔写上关于自己的想法。

　　字里行间还不时冒出几句幼稚的感叹：“原来如此！”“好厉害！”“这里还可以这样理解……”但能看出字迹的主人写得极为认真。

　　明明整本书几十年如一日，保存得还像新的一样，却只有这些铅笔字迹附近的纸面微微发皱，泛着光泽。那是长久以来被指尖触摸留下的抚痕，是纸张被人类皮肤的温度熨烫过后留下的烫痕。

　　诸伏高明静静看着那处痕迹，再度将指尖抚上书页的纸张，他甚至能感觉到纸张轻微的起伏。

　　忽然一阵不知从何处的清风袭来，将他手中的书页向后多翻了几页。然后，就见一张巴掌大的画纸忽然从后面的书页里飘落，在半空中俏皮地转了个圈儿，又空空落在地上。

　　于是诸伏高明弯腰捡起它。

　　画纸很薄，像是临时从某个草稿本上撕下来的，但边缘被裁剪得整整齐齐。

　　纸上画满了烟花。

　　各色的、盛大的烟花几乎布满了整张画纸，让人看到这幅画的第一眼，就能看到那即将冲出画纸的生命力。

　　画面的最下方还有两个手拿烟花棒的简笔小人。一个表情平静，另一个则笑得长睫弯弯。

　　诸伏高明垂下眼眸，用指尖轻轻抚过那个笑容灿烂的小人。

　　恍惚间，他仿佛又听见了来自列车站台的广播声。

　　诸伏高明发现自己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列车站台上。

　　耳边一遍又一遍循环播报着的广播声混杂在不知从哪儿传来的嘈杂人声中，让他一时分不清耳边的播报声究竟是列车即将进站的预告，还是列车即将出站的催促。

　　没等他仔细辨别其中的区别，他又忽然感觉到无数冰冷的雨点拍打在他的脸上。

　　他下意识抬头仰望天空，于是雨水打湿了他的脸庞，落进了他的眼眶，模糊了他的视线。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犹如神明的烟花般，毫无道理就在他眼前炸开的大暴雨。

　　在这片暴雨中，阳光下的绣球花随风摇曳，夜空中的北斗七星熠熠生辉，漫山遍野的萤火虫亮着微光，绚烂无比的烟花在天空炸响，赤红色的小金鱼在鱼缸里甩着漂亮的尾鳍，胶片相机的闪光灯耀眼夺目......

　　诸伏高明又在暴雨中看到，长野的家里养了十几年的鱼缸忽然空了。午后温暖的阳光照进去时，仿佛还能看见曾经这里有一抹赤红色的鱼影在里面悠然游动。

　　紧接着，无数阳光、星光、萤光、闪光不断在他眼前更迭消失。于是——花朵落了、星子灭了、虫儿不见了，烟花消失了，就连胶片相机的闪光灯也坏掉了。这些光怪陆离，又支离破碎的画面在暴雨中，无序地一寸一寸地消失在他眼前......

　　最后的最后，停留在他眼前的画面，是那只被装在那个有着“0”字样标记的纸袋里、迟到了很久才送到他手上、留有弹孔和发黑血迹的、再也不可能亮起荧光的手机——这世间再无他想守护的那个“光”。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人死前会看到的走马灯吗？诸伏高明无端地想。

　　回过神来，诸伏高明依旧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站台上。他的手里竟然真的紧紧攥着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

　　于是，他郑重地将这部手机装进胸前的口袋里，最贴近心脏的位置。

　　就在他将手机收好的下一秒，他耳边的广播声却无故停了下来，周围嘈杂的人声也消失了，只剩一片寂静。

　　诸伏高明看见有一辆列车出站了，带着他的内心也跟着空落落地远去了。

　　隐约之间，好像有一阵清风从他的面前吹过，带着夏夜的温度，裹挟着潮湿的水汽。

　　被这阵风吹过的瞬间，诸伏高明却只感受到一阵汹涌的热意。那是来自炎炎夏日的热意，热得让人放空脑袋什么都不愿意思考，只想脱掉外套呆呆地坐在风扇前、吹着习习凉风的，热意。

　　但是，轻飘飘的风是永远都抓不住的，就像花期再长的花到了冬天也会凋谢。

　　他只能怔怔地望着那辆列车缓缓驶出站台，然后麻木地摆着自己的手，看着远去的列车在自己的视线里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终形成一个黑点，彻底消失不见。

　　最初的那场暴雨仿佛越下越大了。

　　千千万万颗雨滴从遥远的天际落下来，冰冷刺骨的雨水几乎把他浑身淋透。只见这些积水犹如失控的潮汐一般，很快没过了他的脚踝，爬上了他的膝盖，挤压着他的胸膛，最终吞噬了他的发顶，将他彻底淹没在这片绝望的冰水里。

　　所有的情绪都被淹没在暴雨之中。

　　诸伏高明试图挣扎，像一条在暴雨中缺氧的鱼，明明竭力想要浮出水面汲取氧气，却被上方厚厚的冰面死死困住，最终因为精疲力竭而逐渐下沉。

　　每次张口，都有大量带着腥味的冷水涌进口腔，闯进喉咙，吞入胃部，呛进脆弱的肺叶，碾碎肺泡中最后那点破碎的氧气。

　　他快要无法呼吸了。

　　他快要沉入水底了。

　　生死之际，他却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于是，他在心里说——“人生有死，修短命矣”。*

　　“哥哥……”“哥哥！”

　　忽然有一只温暖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把他从冰水中拉起来。

　　诸伏高明终于看见了那个日夜牵挂的身影——那道身影变得更健壮了，皮肤晒黑了，下巴还留起了粗糙的点点胡茬，但那双和他极为相似的蓝灰色眼眸却如他记忆中一般依旧温柔。

　　那道身影微笑着，用带着枪茧的手紧紧握着诸伏高明的手。

　　在看到这个身影前，诸伏高明早已反复多次地确认过，关于那个残酷的事实。他也曾经痛苦过、挣扎过、怀疑过，甚至奢望过，最终还是选择平静地接受了一切。

　　他似乎总是那么冷静理性。

　　但在此时此刻，在看到这张笑容的瞬间，诸伏高明引以为傲的的冷静理性在这里分崩离析......他第一次如此希望自己不是那位总是运筹帷幄的“孔明”，而仅仅是作为这个世界上最平凡的一位兄长，终于寻回了失而复得的弟弟。

　　诸伏高明怔怔地望着对方，明明面上的表情依旧克制从容，可满心的伤悲却快要从那双脆弱的眼神里溢出来。或许，他也只是在渴求得到一个令人心安的可靠答案。

　　但……很遗憾。答案错误。

　　这里是地球的另一端，一个根本不属于现实的虚妄幻境。眼前的这道身影，也不过是他根据对方当初寄送过来的那张，拍摄于毕业典礼时的照片，所想象出来的幻影。

　　诸伏高明甚至不舍得闭上双眼，他只是带着满心无法言明的思绪，转过身去。

　　然后，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枪，对准了天际。

　　他心知自己和那道身影，终将背对着彼此，逐渐远去......

　　于是，这一声枪响，在他灵魂深处炸开。

　　“砰！”

　　“哥哥——”

　　枪响的瞬间，有一阵清风拂过他的脸庞，吹动着他额前的发丝，诸伏高明仿佛真的听见了来自诸伏景光的声音。

　　对方温柔地呼唤着他的名字，用低哑成熟的嗓音说着最后未尽的话语。

　　不是在刚才的幻境里，这也不是所谓的幻听与妄想，而是真正响彻在他耳边的来自诸伏景光的声音。

　　呼唤他的那道声音温柔而坚定，瞬间抚平了他心中所有的痛苦、挣扎与不舍。

　　可是，好像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始终捂着他的耳朵，刻意阻拦着那道声音，让他在最重要的时刻听不清弟弟说出的最后半句话。

　　尽管如此、即便如此……诸伏高明还是听见了，他确信自己依旧清楚地听见了对方的声音。

　　景光，我听见了。

　　诸伏高明想开口回应那声呼唤，嘴里却只是徒劳地涌出一大口呛进肺部的冷水，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刺骨的冰水让他浑身僵硬，连再次张口的动作都显得艰难无比。

　　但他没有放弃。

　　如同那个夏日祭的夜晚，被捂住耳朵的弟弟兴奋地仰起脸对他大声重复了两遍话语那样，诸伏高明也拼尽最后力气，大声地回应着那道声音。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冰冷的湖水从他的眼角处滑落时，诸伏高明终于喃喃出声：“景光……”我听见了，那个时候，你的声音。

　　那双捂着他耳朵的无形大手骤然消失。

　　一道千丝万缕的清风再一次轻柔地拂过他的脸庞——

　　【哥哥——来年夏天，再一起看烟花吧——】

　　诸伏高明在寒冬忆起盛夏。

　　【行かない 行かない 行かないで（不要走 不要走 请不要离我而去）

　　足りない 足りない あなたが（还不够 还不够 来自你的陪伴）

　　泣かない 泣かない 泣かないで（不要哭 不要哭 请不要再哭泣）

　　明けない 明けない 夜はないわ（漫漫长夜终会迎来破晓）

　　刹那、春夏秋冬よ（刹那间、四季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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