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山

作者:边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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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骨誓


      贵阳的冬阳难得露了脸,透过香樟树的枝叶,在教学楼的走廊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陆拂正趴在课桌上,对着李哲递来的英语错题本反复琢磨,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演算,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期末考在即,他想再往前冲一冲,好让阿爷阿娘放心。

      教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忽然,班主任快步走进来,脸色凝重地走到陆拂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陆拂,你跟我来办公室一趟,家里来人了。”

      陆拂心里“咯噔”一下,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放下笔,快步跟着班主任走出教室,走廊里的阳光明明是暖的,他却觉得浑身发冷。办公室里,穿着粗布衣裳、满脸风霜的堂叔背对着他,转过身时,眼圈通红,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阿拂,你阿爷……没了。”

      “没了?”陆拂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被抽走,只剩下这两个字在耳边反复回响。他摇着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眼前闪过临走前阿爷在村口老槐树下的身影——手里拎着一布袋炒熟的花生和20块钱,粗糙的手塞进他怀里,笑着说“阿爷身子骨硬朗着呢,等你放假回来带你采菌子好不好啊”陆佛甜甜的回了句:“好!一言为定!!!”可现在……。

      班主任扶住摇摇欲坠的他,低声道:“节哀,我已经帮你请假了,收拾东西跟你堂叔回去吧。”

      陆拂什么也没说,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疯了似的跑回宿舍,胡乱塞了几件衣服进书包。李哲、王浩、赵磊闻讯赶来,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只沙哑地吐出“我阿爷摔死了”五个字,陆拂攥着衣服指节发白,指甲几乎嵌进肉里,跟着堂叔踏上返乡的路。

      一路颠簸,陆拂靠在车窗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逝的景物。车轮碾过土路的“哐当”声,和堂叔偶尔压抑的叹息交织在耳边,像一把钝锯反复拉扯着他的神经。他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问,心里像被一块巨大的冰坨堵住,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疼,每一次吸气都像吞进了无数细小的冰碴。

      直到走进寨子里,村口的白色孝布刺得他眼睛生疼,自家院子里的哭声穿透耳膜,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扎进心里,所有的侥幸才彻底崩塌。他冲进院子,看到阿娘趴在灵棚前哭得撕心裂肺阿爹在一旁默默抹泪水,脊背佝偻得像一株被狂风摧残的老树,每一次抽搐都带着断枝般的脆弱。灵棚中央,阿爷的遗像笑容依旧,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熟悉的慈爱,却再也不会对他眨眼、对他说话。

      陆拂跪倒在灵前,没有嚎啕大哭,只有肩膀剧烈地颤抖,像狂风中即将折断的芦苇。泪水无声地砸在冰冷的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很快又被山间的风卷干,不留一丝痕迹,就像阿爷的生命,在这大山里悄无声息地消逝。他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翻涌的哽咽,那股腥甜混杂着悲伤,在舌尖弥漫开来,成了此刻最清晰的知觉。

      乡亲们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诉说着经过,声音像潮水般涌来,模糊又沉重。阿爷是为了给他凑下学期的学费,趁着天晴去后山采稀有的崖柏菌,那是山里最值钱的东西,能换够大半个学期的生活费。可就在鹰嘴崖下,他踩滑了雨后松动的碎石,像一片叶子似的直直滚了下去。寨子里的人发现时,他已经没了气息,大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轮流换着抬担架,在陡峭湿滑的山路上蹒跚前行,才把他抬回来,可一切都晚了,山路太长,生命太短。

      “要怪就怪这该死的路……”老支书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木头,“这路困住了我们一辈子,也害了我们一辈子。”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乡亲,眼神里满是无奈与悲凉,“以前张婶的男人,雨天赶山路去镇上卖山货,摔断了腿,没钱医治,落了终身残疾;前年小虎子发烧到四十度,山路难行,没能及时送到镇上医院,差点就没了……这路,是我们岩脚寨的催命符啊!”

      陆拂趴在灵前,听着老支书的话,听着乡亲们的惋惜,心里像被钝刀反复切割,疼得麻木又清晰。他想起阿爷每次上山前,都会在鞋底绑上厚厚的草绳,一圈又一圈,嘴里念叨着“山路滑,得小心”,那草绳磨得发白,却终究没能护住他;想起阿爷总摩挲着他的头说“等阿拂有出息了,把路修平,让寨子里的娃都能顺顺利利出山,不用再受这山路的苦”;想起地理老师在课堂上说“山区的公路就是生命线,没路,就没希望,就只能困在原地等死”。

      以前,这些话只是停留在耳边的叮嘱,轻飘飘的,像山间的风一吹就散。“破山修路”也只是少年人随口许下的遥远誓言,带着几分天真和冲动,从未真正刻进心里。可现在,阿爷的离世,让这一切都变成了浸着血泪的现实。这条路,是夺走阿爷生命的凶手,是困住整个寨子的枷锁,是压在所有人心头的巨石。

      泪水渐渐止住,陆拂的眼神从最初的空洞、悲伤,慢慢变得冰冷、坚硬,像被寒铁反复淬炼过一般,褪去了所有的青涩与迷茫,只剩下一种沉寂到极致的决绝。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灵前,深深磕了三个头,额头重重撞在石板上,传来清晰的钝痛,那疼痛顺着神经蔓延开来,让他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有些誓言,不必说出口,也不必急于付诸行动,只需刻在骨血里,成为支撑往后岁月的执念,成为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的信仰。

      接下来的几天,陆拂默默帮着阿娘和阿爹处理阿爷的后事,烧火、洗菜、接待前来吊唁的乡亲,做着该做的一切,却始终一言不发。他的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像一张平静的纸,只有在看向灵棚里阿爷的遗像,看向窗外蜿蜒曲折、像毒蛇般缠绕群山的山路时,眼底才会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快得让人抓不住,却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

      乡亲们看着他沉默的样子,心里满是同情与敬佩,想说些安慰的话,却被他周身散发出的沉静气场挡了回去,那气场像一堵无形的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藏起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阿娘拉着他的手,哽咽着想说些什么,那双手布满老茧,因为连日的哭泣而颤抖,他只是轻轻拍了拍阿娘的手背,眼神坚定,像一座沉默的山,让阿娘莫名地安了心,那些到了嘴边的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在夜深人静时,陆拂会独自坐在院子里,望着漫天繁星,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轮廓,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山间的风带着寒意吹过来,拂动他的衣角,却吹不散他眼底的执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无比清晰、无比坚定的念头——一定要破山,一定要修路。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阿爷离世的那一刻,落在了他的心里,带着血泪的滋养,瞬间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牢牢占据了他的所有思绪。它不需要用行动来证明,不需要用言语来宣告,只是静静蛰伏在心底,像一团燃烧的火焰,温暖又灼热,成为他往后人生唯一的航向,唯一的光亮!!。

      阿爷的后事处理完,陆拂要回学校了。临走前,他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那是阿爷送他离开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望着连绵的群山,那些山峰巍峨又狰狞,像一个个巨人,死死守着这片贫瘠的土地;望着那条蜿蜒曲折、沾满血泪的土路,它在山间盘旋,像一条丑陋的伤疤。他站了很久很久,久到太阳从东边升到正中,久到山风换了好几个方向,久到阿娘站在门口望了他无数次。他没有对阿娘说任何豪言壮语,只是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踏上回学校的路。

      风从山谷里吹进来,带着山野的气息,拂动他的衣角,也拂动他心里的执念。陆拂的脚步坚定,每一步都踩得沉稳,眼神沉静,没有丝毫犹豫。他知道,“破山”二字,早已不是一句简单的誓言,而是刻在他骨血里的使命,是阿爷用生命换来的嘱托。它不需要立刻兑现,却会贯穿他往后的每一个日夜,支撑着他走过所有艰难险阻,成为他永不退缩的理由。

      回到学校,陆拂像往常一样上课、做题,坐在教室里靠窗的位置,阳光依旧透过树叶洒在他的书本上,一切看似和从前一样,可眼神里的沉静与坚定,却和从前截然不同。那是一种经历过生死后的成熟,一种背负着使命的厚重,像深海里的礁石,沉默却坚不可摧。

      他的笔记本上,依旧是英语单词和数学公式,密密麻麻,字迹工整,和其他同学的没什么两样。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之下,藏着一个怎样滚烫而坚定的执念,藏着一条蜿蜒在群山之间的路,藏着一个老人的期盼和一个少年的决心。期末考成绩出来,陆拂的数学、物理、地理三科全年级第一,班主任在班会上表扬他,说他是“逆境中成长的榜样”,然后亲手把奖学金递到他手里,那红色的信封沉甸甸的,像一份责任。他只是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没有喜悦,没有骄傲,只有一片沉寂的执着。

      台下的李哲、王浩、赵磊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敬佩与默契。他们读懂了他眼底未说出口的誓言,读懂了他平静外表下汹涌的情感。那是一句不必宣之于口、不必急于行动的承诺,是一定要劈开群山、铺就坦途的,沉默而厚重的誓约,在岁月里静静沉淀,等待着绽放的那一天,等待着在这连绵的群山中,开辟出一条通往希望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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