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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付时允在那棵老槐树下站成了一尊雕塑,直到四楼那扇窗户里的灯光彻底熄灭,整栋楼都沉入死寂的黑暗,他才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发僵的四肢,转身离开。
夜风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那张写着“告诉我”的纸条,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他期待的回响,反而让向俞景逃得更快,躲得更深。
接下来几天,向俞景用实际行动印证了他的恐惧。他像是开启了最高级别的警戒模式,彻底切断了与付时允之间那原本就微弱的联系。不再接受任何塞进文具盒的东西——付时允试过再次放入创可贴,第二天发现它原封不动地被放在了自己桌上;放学后更是像脚下踩了风火轮,铃声一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付时允连他的背影都很难捕捉到;在教室里,他永远低着头,避免与付时允有任何视线接触,仿佛对方是什么致命的病毒。
付时允感觉自己像是在对着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发力,所有的关切和靠近都被毫不留情地弹了回来。那股无力和憋闷感几乎让他爆炸。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那个冲动的纸条,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反而把向俞景推向了更深的绝境?
这种焦躁的情绪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体育课上,他打篮球的动作都带着一股狠劲儿,横冲直撞,像是要把所有郁闷都发泄在那颗可怜的篮球上。
“允哥,吃枪药啦?火气这么大!”孙皓被他撞了个趔趄,揉着肩膀抱怨。
付时允抹了把脸上的汗,没吭声,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操场角落。向俞景一个人坐在那里,依旧是那身蓝白校服,在初冬灰蒙蒙的天空下,像一抹随时会融化的苍白剪影。
他看起来……好像更瘦了。付时允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临近放学,教室里有些躁动不安。付时允正心烦意乱地转着笔,盘算着周末要不要去哪个网吧泡两天,忽然听到前排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他抬起头,看见向俞景旁边的孙岁岁正指着地上,小声惊呼:“呀!向俞景,你的笔袋!”
向俞景的那个蓝色笔袋不知怎么掉在了地上,里面的笔和零星杂物散落出来。向俞景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弯腰去捡,动作快得有些仓皇。
就在他俯身又直起的瞬间,或许是因为动作过猛牵动了伤口,他嘴里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吸气的声音,虽然立刻被他咬牙忍住,但那瞬间僵硬的肢体和骤然失血的脸色,还是落在了始终关注着他的付时允眼里。
更让付时允心头巨震的是,在向俞景俯身捡起笔袋,校服外套因动作而微微上缩时,一截过于纤细、苍白的手腕暴露了出来。而在那截手腕靠上的位置,赫然缠绕着一圈刺眼的白色纱布,边缘还隐约透出一点暗红的药渍。
那不是普通的擦伤位置。那更像是……束缚和挣扎留下的痕迹。
付时允的血液“嗡”地一下冲上了头顶,手里的笔“啪”地一声掉在桌上,引来周围几个同学侧目。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向俞景飞快拉下袖子、试图掩盖那截手腕的动作。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尖锐的心疼,瞬间席卷了他。他再也坐不住了。
放学铃声像是解开了某种封印。向俞景一如既往地第一个抓起书包,低着头就要往外冲。
“向俞景!”付时允猛地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在略显嘈杂的教室里清晰地传开。
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了一下。正准备离开的同学都停下了动作,诧异地看向付时允,又看看僵在座位旁的向俞景。
向俞景的背影肉眼可见地绷紧了,他没有回头,手指死死抠着书包带子。
付时允绕过桌椅,几步走到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比向俞景高了小半个头,此刻垂着眼,目光沉沉地落在对方低垂的、毫无血色的脸上。
“我们谈谈。”付时允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竭力抑制的沙哑。
向俞景依旧低着头,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允哥,怎么了?”李竟宇从后排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警惕和担忧,试图插进两人之间。
付时允看都没看李竟宇一眼,目光始终锁在向俞景身上。“就五分钟。”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去天台。”
说完,他不等向俞景回应,也不管周围那些探究、好奇、惊讶的目光,一把抓住向俞景的手腕——恰好避开了那圈纱布的位置,但力道大得不容挣脱——拉着他就往教室外走。
“付时允!你干什么!”李竟宇想阻拦,却被付时允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
向俞景被他拽得踉跄了一下,试图挣扎,但付时允的手像铁钳一样牢固。他挣不开,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有太大的动作,只能被动地被付时允半拖半拽地拉出了教室。
教室里的同学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涌起。
“什么情况?”
“付时允跟向俞景?”
“他们俩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看着不像熟,倒像要打起来……”
孙岁岁担心地扯了扯齐晋的袖子:“班长,不会出事吧?”
齐晋皱着眉,看着两人消失的门口,摇了摇头:“付时允虽然混,但有分寸。应该……不会吧。”
李竟宇脸色难看,犹豫了一下,还是快步跟了出去。
教学楼的楼梯间空旷而安静,脚步声回荡着,显得格外清晰。付时允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攥着向俞景的手腕,大步向上走。向俞景被他拖着,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是被动地跟着,只有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暴露着他的抗拒和恐惧。
通往天台的铁门通常锁着,但付时允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锁。他用力推开门,冬日傍晚凛冽的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两人衣袂翻飞。
付时允反手关上门,将可能的窥探和尾随的李竟宇隔绝在外。天台上空无一人,只有呼呼的风声和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
他松开手,向俞景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后退了好几步,直到后背抵住冰凉的水泥护栏,才抬起眼,惊惶未定地看着付时允。他的脸色白得吓人,嘴唇微微哆嗦着,那双总是低垂着的眼睛此刻睁得很大,里面清晰地映着付时允带着怒意的身影。
“你到底想怎么样?”向俞景的声音带着颤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我想怎么样?”付时允向前逼近一步,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我他妈想让你告诉我!你手腕上那是什么?你后背的伤怎么回事?你每天穿着这破校服捂得严严实实到底在遮掩什么?!”
他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砸过去,在空旷的天台上激起回响。
向俞景被他逼问得浑身发抖,眼神闪烁着想避开,却被付时允死死盯着。他攥紧了拳头,那圈纱布在衣袖下的存在感变得无比清晰。
“不关你的事……”他低下头,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吹散,“我说了,离我远点……”
“不关我的事?”付时允气得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力感和愤怒,“向俞景,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身上的伤,跟你那个爸没关系?跟每天晚上你们家传来的动静没关系?!”
向俞景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惊恐,像是心底最不堪、最隐秘的疮疤被骤然揭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说话啊!”付时允又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你他妈是不是只会躲?只会忍着?你以为你这样就能扛过去吗?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
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向俞景的肩膀,但在碰到之前又硬生生停住,手指蜷缩成拳,狠狠砸在旁边的水泥护栏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向俞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闭了下眼,身体剧烈地一颤。
“付时允……”他终于开口,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你什么都不懂……你帮不了我的……没有人能帮我……”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那种深陷泥潭、看不到任何光亮的绝望,让付时允心脏一阵抽搐般的疼痛。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帮不了?”付时允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急切,“你可以告诉老师,告诉警察!总有办法的!”
“告诉老师?告诉警察?”向俞景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眼里却是一片死寂的荒凉,“然后呢?让他们去找他谈话?批评教育?然后等他回来……等他回来……”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双骤然被恐惧攫住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那是一种根植于骨髓的、对后续报复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付时允哑口无言。他发现自己那些想当然的“办法”,在向俞景所处的现实面前,是如此苍白无力。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是这种发生在密闭空间里的暴力。没有确凿证据,一次两次的干预,可能真的只会换来更疯狂的报复。
他看着向俞景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看着他苍白的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惊惧和绝望,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像冰水一样将他从头浇到脚。他空有一身力气,却不知道该往哪里使;他满腔怒火,却找不到罪魁祸首发泄。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有些黑暗,光靠一腔热血是冲不破的。
风更大了,吹得两人头发凌乱,衣衫猎猎作响。天台上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过了很久,付时允才深吸一口气,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声音沙哑地开口:“向俞景,我不是要看你笑话,也不是要多管闲事。”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紧紧锁住对方低垂的眉眼。
“我只是……看不下去。”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了向俞景死水般的心湖。
向俞景猛地抬起头,撞进付时允那双此刻异常明亮、也异常复杂的眼睛里。那里面有关切,有愤怒,有无奈,还有一种他从未在别人眼中看到过的……坚定。
“看不下去”……仅仅是这样吗?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得厉害。他飞快地重新低下头,不敢再看,怕自己会在那样的目光下溃不成军。
“……谢谢。”他听到自己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但是……真的不用了。”
说完,他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勇气,绕过付时允,几乎是跑着冲向天台门口,拉开门,踉踉跄跄地冲下了楼梯。
付时允没有再去追。
他独自站在空旷寒冷的天台上,任由冷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他看着向俞景消失的门口,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最后,他猛地转身,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粗糙的水泥护栏上,手背瞬间破皮,渗出血丝,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知道,向俞景的心防比想象中更厚,那潭水也比想象中更深,更黑暗。
但他那句“看不下去”,是真心话。
而且,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仅仅是“看不下去”,已经不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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