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四章
北都城中一连封了数个报馆茶楼、一溜串的人被塞进了大理寺牢狱中,民间后知后觉此事不同寻常,佯装讳莫如深。
但北都没有太平日。
朝堂之中率先发难,翰林院、京兆府、三法司打成一团,我斥你玩忽职守、你讽我越权行事,再骂上几句酷吏峻法,谁也别想痛快。
宋清上朝时听八仙过海、唇枪舌战,好的坏的阴的阳的话都笑眯眯接了又转手丢开。
永安帝并不急着追究她突如其来的行事,民间报人的牢狱之灾与高高在上的帝王无关,掌控他们的权力却可以成为笼络宠臣的馈赠,最廉价又最昂贵。
宋清意犹不足。
朝上端的是天子纯臣、以理持心的路子,朝后却给永安送呈了一份“不能不知的鸿福客栈揭秘”。
翌日,这份时闻报便被砸在了翰林清流的面前。
朝中再无人攀扯大理寺,对着宋清皆摆出三分好面,下朝之后却也都要狠狠在后头唾一句奸猾弄臣。
宋清被骂惯了去,党魁们见此人油盐不进,索性置之不理;各路官员又闻风而动,便甩了大理寺,回头骂上了纪昭,毕竟此事早已熟能生巧,连折子都能以旧代新。
在唇枪舌战间,当初一溜串被带进大理寺的说书人与报馆主笔,又被悄声放了出来。
这班嘴皮子与笔杆子们又攒了一肚子的大理寺见闻,正等着同诸位看客分享。
美中不足的是,做着皮肉生意的云月楼趁虚而入。楼前气派的“花台”上除了美人如云,还演上了“贼纨绔越狱逃生,伟将军铁面无私”的戏码。
演将军的玉面武生气宇轩昂,上衣一脱一身的腱子肉。满北都的姑娘少爷们都迷了眼,真金白银赏出的花篮流水一样涌进了云月楼。
嘴皮子与笔杆子们见势不妙,立刻卯足了劲想起新花头,不甘屈居人后。
北都一日比一日热闹。
很快,北都人便将什么“鸿福客栈揭秘”的冷饭抛诸脑后了。
连带着,当初编出那份“野报”的主笔也被大多数人忘了去,许是回了乡,又或是逃难去了吧。
“不然,惹出这般祸事,还傻傻等着官府来缉捕么?”宋清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手中的清茶。
上门来缉人的纪暄疑心宋清指桑骂槐,借着品茶压了压微妙的神色, “晏之此言不无道理。但市井小民,亦无通天本领,凭何从这天子脚下不见了踪迹?”
“殿下,”宋清笑道,“有时越是市井小民,越是行踪难测,就像一滴水掉进了海里。否则,三法司为什么总是寻一些市井小民来做耳目呢?”
纪暄的手一顿,将茶碗搁在了紫檀木桌上。再开口时,已缓和了三分语气,“与汪洋相比,一滴水确实不值一提。但那日父皇震怒,命我与京兆府将这野报主笔缉拿惩戒……”
他观察着宋清的神色,开口道:“天子之怒,岂是一小民所能承受的?”
“天子之怒,”宋清微微倾身,“应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施以布衣,难免轻率。殿下应知,九鼎咸震的谶语。”
九鼎——纪暄被这两个字震慑住了。他不知道此时向他告诫这等帝王之道的究竟是永安近臣、大理寺卿,还是六学两馆的先生,亦或者是定国公府的世女。
他的直觉告诉他,此刻不能被这种蹊跷的诱惑所引诱,因而他张口应的是,“虽说小民,却也见前人执笔为刃,亦如操千军,能杀万人。”
跳跃的烛火下,宋清的面容有些模糊。
她借着烹茶的动作收回了微微的倾身,纪暄忽而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有些太正式了。
纪暄心底隐约不安,不由先退一射之地,转圜道:“父皇高居深拱,又爱民心慈。布衣黔首,不知无罪。来日我会向父皇呈情,求他开恩。”
宋清抬眼看向纪暄,恳切道:“三殿下有心了。恕臣多言一句,小民如何以一言搅动京城?这种力量,不是小民、也不是一个在北都发行日久的小报所能拥有的。北都人信的,不是他们的笔,而是翰林院的印信所给的——”
宋清抬手止住了纪暄想要张口说出的话,“——权势。殿下,陛下要殿下约束惩戒的,究竟是一微不足道的黔首,还是能够煽动北都的权势呢?”
纪暄一惊,手中的茶碗烫如烙铁。
他正对宋清如射寒星的双眼,放下了手中的茶碗,直身作揖道:“多谢晏之赐教。”
宋清双眸微弯,扶住了纪暄的揖礼,“殿下早已开府,不于六学两馆中问学,清担不起这句。”
纪暄有意示好,不由与宋清多聊了几句自己当初在六学两馆中的旧事。
顺水推舟的,便聊到了纪昭——
“论骁勇善战,恐怕还要属五弟。骑射狩猎,五弟必拔头筹。当年定国公还称赞过五弟,堪为折冲将军。”纪暄露出回忆的神色,笑道,“定国公贵体康健否?”
“承蒙殿下关心,老爷子一切都好。”
纪暄点头正色道:“外敌环伺,藩镇独大。幸有如定国公般良将,护我大宸金瓯无缺,丹宸永固。”
宋清不应这话,笑了笑垂眸饮茶。
纪暄说话圆融,就算唱独角戏,也唱得有声有色,几句话又绕回了巡检河朔的人选上。
“……五弟本为良选,但诸位节度使受他折辱、群情激愤,我既忧边关不稳,又恐他来日身陷河朔,我等鞭长莫及。”
宋清抬眸盯着纪暄,深潭般的眼睛里跳跃着纪暄看不懂的光芒。
纪暄方被她连消带打了一顿,心中有些打鼓,不由想起四年前宋清为陈情诉冤,形销骨立,扶柩膝行的骇人模样。
那双眼睛和今天烛火前的眼睛逐渐重叠,他脱口而出道:“若能求边境太平,吾弟无恙,纵要我陨身糜骨,也甘之如饴。”
“殿下千金之躯,万万不可如此,”宋清抬手为纪暄倾茶,话锋一转,图穷匕见,“殿下愿舍什么?”
纪暄见茶满,以指沾茶,于桌案上飞笔一字。
宋清扬起一笑,作揖道:“静候殿下佳音。”
纪暄志得意满,空手离了大理寺。
宋清仍坐案前,烧一壶新茶,取一新茶具,慢条斯理地煮出一碗好茶,方朗声道:“蹲得腿都麻了吧,进来罢。”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敞开的门前探出绯红色的少卿衣袍。
周骐笑着行了礼,没有半点被戳穿的窘迫,“大人,那尸首从狱中悄悄抬了出去,后头果然缀着皇子府的尾巴。”
宋清失笑道:“如此三殿下也能安心去陛下面前告状了。”
周骐看不破这番迷魂阵,但也不欲追问,只道:“杜文应案早有定论,流徙之罪已是板上钉钉,杜文应却久不启程……此事?”
“三殿下已应允,要帮着劝说几句杜侍郎。”宋清看向周骐,正色道,“纵马杀人,其为罪一;越狱买凶,其为罪二。罪证在列、卷宗明晰,没有叫他逃脱了去的道理。”
周骐道:“幸有五殿下千里稽凶。我等方能问心无愧地归置卷宗、告慰逝者。”
“虽陛下不曾过问,但罪证与卷宗务必小心存放。代为说事的居间之人既要好生关押,也应顺藤摸瓜。若是他不开口,也不必严刑逼供,先摸一摸他的账务往来,以及近年疑为胡人作案的卷宗。”
周骐应允,却并未离去。
宋清不解看去,却见周骐眨了眨眼,以气声鬼鬼祟祟道:“下官曾于翰林院任职,三殿下并非慷慨之人,望寺卿万万小心。”
宋清一怔。
周骐粲然,趁宋清不备,一个大跨步向前,将宋清面前恰好温热的好茶一饮而尽,而后飞也似地告退,大步流星地逃离了。
宋清失笑,心领周骐好意。
说纪暄“并非慷慨”已然算得上客气,如此刻薄寡恩之人,今日却与自己做了一场亏本交易,怎能让人放得下心来。
宋清的指尖轻叩案几,方才纪暄在此处的情态复现眼前。
他许是被那点示好唬了片刻,但终归还要疑心自己。纵使朝中并非人人都对自己的立场毫无疑虑,但纪暄——他那聪慧过人的母妃,一定比谁都清楚,熠阳旧属的自己,绝不会站在他们的身旁。
那么,纪暄舍弃了杜文应、舍弃了杜侍郎的拳拳爱子之心,只为了换一个——巡检边关?
不,不止杜文应。
在纪暄的眼中,宋清有意遮掩私下处置主笔一事,他已向自己允诺不再追究,这如何不算舍给宋清的好处?
当然,这恰是宋清的本意。
她若不有求于纪暄,以纪暄与永安如出一辙的多疑,又怎能安心把这事捅到御前?但宋清要的便是借纪暄之口,向永安表明自己熠阳旧属的忠诚。
——她既做的是亡魂的刀,那便是永安的刀,是永安手中最知他心意的刀。
纪暄并非愚钝。
只是他不明白永安,他以为永安心慈,却不知他高坐明堂,黔首小民的哭声顺着玉阶爬上几级,便烟消云散,连龙袍垂下的金缕衣角都不会为之颤动。
但时闻报上刺眼的熠阳二字却是真切地触怒圣颜。圣人高居深拱,可永安所求的,不过杀之而后快。
时闻报,宋清想着,借着时闻报与案情,捧杀纪昭。这方是纪暄的手笔。
就像巡检河朔,这般棘手的差事,按着纪暄往日,定是要先成全了纪昭此事,再使他处处碰壁,而后方能粉墨登场。正如纪昭接手杜文应一案般。
除非,这是纪暄要卖给别人的好,也不知河朔四镇,哪几位与暄王殿下搭上了线。
既已捧杀纪昭,他又何必再来自己面前示好,反复确保自己与纪昭在巡检河朔上退出一射之地呢?
纪暄固然谨慎——宋清以手支额,在昏昏沉沉睡过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却是——难道巡检河朔,还有着什么自己所不知道的好处或蹊跷么?
这些纷乱的思绪侵扰着宋清的梦境,使她不得好眠。
周公不予清净,光怪陆离纷至沓来。
菩萨慈目,稚子悲啼。
猩红的血从北都长街的青石板上滴落,浸渗着交河的冰封万里。
千千万声哭号拖拽着她坠下千千万重世界。
客栈窗前端坐的两具尸首,熠阳宫中飘扬的丧仪经幡,马蹄踏过落雨官道上被月光抚落的早樱,有人卷起江南的帘幕,一瞬却是万马奔腾、万水奔流——
狂狼卷起她的身躯,抛起又坠下。
她的心几乎要从喉间呕出,直至塞北的狂风簇拥着短兵相接的金戈喧嚣穿透她的胸膛。
嘀嗒。
一滴血如菩提叶坠落。
所有流着血的面望向她。
嘀嗒。
明月西落,铜壶漏断。
一双凤目骤然睁开,凌厉的光望向窗外跳跃的火光,吏卒轮班的招呼声自远渐近,原是将此错做梦中战声。
宋清微怔,似有梦中人呼喊回响耳畔。
她抬手轻推窗扉,却见不远处显眼的白色披风甩过廊柱,果然伴着几声昂扬的急呼: “清姐!清姐——”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