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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少年
沈清离开时那带着雀跃的背影,像一颗投入唐林楚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未平。
她站在渐暗的店里,听着风铃最后的余音,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台面。
答应让他来兼职,是一时冲动吗?或许有点。
但更深层的原因,是沈老夫人那双控制欲十足的眼睛,是沈清照片上消失的明亮笑容,是他恳求时眼底那份孤注一掷的绝望。这些东西叠加在一起,触动了她心底某个被封存已久的角落——关于无助,关于被安排,关于渴望一个透气缝隙的角落。
她叹了口气,开始动手打烊。收拾桌椅,清洗器具,拖地。动作比平时慢了些,带着点思索的凝滞。
收拾到那个靠里的卡座时,唐林楚的动作顿了顿。这个位置,似乎已经悄悄打上了沈清的印记。
她想起刚接手咖啡馆时,叶晓梅在越洋电话里跟她唠叨:"林楚,开店啊,尤其是我们这种小馆子,来的都是熟客,处久了就像朋友。但记住啊,朋友归朋友,界限要有。别啥事都往自己身上揽,也别轻易把别人的担子扛自己肩上,累得慌。"
当时她嗯嗯地应着,心里却不太以为然。
她这种性子,怎么可能主动去揽事?
可现在,她似乎正在做一件违背表姐"教导"的事。她把一个明显的"麻烦"——情绪不稳定、家庭关系复杂、未经世事的少年——拉进了自己的领地。
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她提供给沈清的,是一个避开高压家庭的借口,一个喘息的空间。
这背后隐含的责任,远比支付时薪、教导技能要沉重得多。
她不禁想起父母刚走那会儿,舅舅一家接纳她,所承担的压力和辛苦。
那时她小,只觉得是亲人理所应当的庇护,后来才慢慢懂得,那份"理所应当"里,包含了多少额外的付出和包容。舅舅那时常说:"林楚啊,别有压力,这里就是你家。"
可越是这样说,她越是小心翼翼地观察,努力不给他们添一丝一毫的麻烦,碗要洗得最干净,成绩要保持在最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那种生怕被嫌弃、生怕成为负担的心情,至今记忆犹新。
如今,角色似乎微妙地调换了。她成了那个提供"庇护"的人。
她会成为像舅舅一家那样,给予温暖和空间的人吗?还是会在压力下,流露出哪怕一丝的不耐,成为压垮沈清的又一根稻草?
这种不确定性,让她感到一丝惶恐。
第二天,天气有些阴沉,云层低低压着海平面,空气潮湿闷热。是个适合待在室内喝杯冰咖啡的天气。
唐林楚照常开店,心里却比平时多了一根弦。下午三点。这个时间点像一个小小的标尺,立在时间的流里。
两点五十分,她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后厨的清洁,把洗杯区的抹布重新摆放整齐,甚至看了一眼员工洗手间是否干净。
这些细微的动作透露出她内心的些许紧张——一种类似于面试官等待应聘者的紧张,但又掺杂了些别的,更复杂的情绪。
两点五十八分,门上的风铃响了。
唐林楚抬起头。
沈清站在门口。他今天穿了一件干净的白色棉质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下身是深色的休闲长裤,头发显然精心梳理过,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又......紧绷。像一棵努力挺直的白杨树,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他看到唐林楚,脚步顿了一下,然后才走进来,步伐有些僵硬。
"唐......唐姐。"他开口,声音带着点不自然的干涩。这个称呼让他有些别扭。他看起来比她小好几岁,叫"老板"太生分,叫"姐姐"又似乎过于亲昵。
唐林楚被他这声"唐姐"叫得也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来了。"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常,"先熟悉一下环境吧。"
她带着他在店里走了一圈,简单介绍了各个区域:吧台、操作区、客座区、后厨、储藏室。沈清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听得很认真,目光专注地扫过她介绍的每一个角落,时不时点头,但很少发问。
他的安静让唐林楚有些无从下手。她不是个擅长活跃气氛的人。
"平时客人不多的时候,主要就是保持台面整洁,地面干净。客人离开后及时收拾杯碟。"她走到水槽边,"最重要的是洗杯子。咖啡渍如果干涸了会比较难清洗,所以最好及时处理。"
她拿起一个刚用过的马克杯,示范给他看:"先用清水冲掉大部分残渣,然后用奶瓶刷和食品级清洁剂里外刷洗,特别注意杯口和手柄连接处这些容易藏污纳垢的地方。最后用流动的清水彻底冲净,不能有任何清洁剂残留,否则会影响咖啡风味。洗完后放进沥水架,或者用干净的干布擦干。"
她动作流畅,讲解清晰。沈清站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像是在观摩什么精密手术。
"你来试试。"唐林楚让开位置,递给他一个待洗的杯子。
沈清接过杯子和奶瓶刷,动作明显僵硬起来。他学着唐林楚的样子,先冲水,然后挤清洁剂,开始刷洗。
但他的动作显得很笨拙,用力也有些过猛,奶瓶刷在杯子里横冲直撞,发出不太悦耳的摩擦声。
他紧抿着唇,眉头微微蹙起,全身的肌肉都仿佛在用力,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一个简单的洗杯子,被他做得像一场艰苦的战斗。
唐林楚在一旁看着,没有出声打断。她能感受到他的紧张和努力。这种笨拙,反而透出一种真诚。
好不容易洗完一个,他拿起杯子,对着光仔细检查,确保没有任何污渍和泡沫残留,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放进沥水架。
做完这一切,他松了口气,看向唐林楚,眼神里带着询问,像等待老师批改作业的学生。
"洗得很干净。"唐林楚肯定道,"就是动作可以稍微轻缓一点,杯子比较脆弱。"
沈清点了点头,耳根有点红。
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唐林楚忽然想起自己刚学拉花的时候。
叶晓梅手把手地教她,如何控制奶泡的流速,如何手腕抖动形成图案。
她也是这般紧张,生怕做不好,浪费了牛奶和咖啡豆,手臂僵硬得像是 borrowed 来的。
叶晓梅在一旁看得直乐:"放松点林楚!又不是造原子弹,一杯咖啡而已,洒了重做就是了!"
可对当时的她来说,每一次尝试都意义重大,她太想做好每一件事来证明自己值得被信任,值得被托付这家店。
那种生怕搞砸的心情,和眼前的沈清何其相似。
也许,每一个极度认真背后,都藏着一份深怕让人失望的不安。
"不用太紧张。"唐林楚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些,"慢慢来,熟悉了就好了。"
接下来,她开始教他认识菜单上的基础咖啡品类,解释每种咖啡的配比和大致口感。
沈清听得很专注,甚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笔,认真地记下要点。
这个举动让唐林楚有些意外,也让她看到了他细致的一面。
理论讲解告一段落,店里暂时没有新客人。气氛有些安静得尴尬。
沈清站在吧台里,有些手足无措。他看看干净的台面,又看看空着的水槽,似乎想找点事情做,却又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如果没事,可以看看那边的杂志,或者......"唐林楚本想说他可以休息一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感觉,让他"闲着"可能反而会加剧他的不自在。
果然,沈清摇了摇头,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开始反复擦拭已经光可鉴人的吧台台面。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无处安放的局促。
唐林楚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开口,语气像是随口闲聊:"你平时......喜欢喝什么?"她试图打破这种僵硬的雇佣关系,让气氛轻松一点。
沈清擦拭的动作停了一下,没有回头,低声说:"......美式。"
"不加糖不加奶的那种?"
"嗯。"
"喜欢它的苦味?"
沈清沉默了几秒,才说:"......不是喜欢。只是觉得,它比较......简单直接。"
这个回答让唐林楚有些意外。不是喜欢,而是觉得简单直接。
这似乎透露了他某种处世态度——回避复杂的、可能带来变数的滋味,选择最纯粹、甚至带着痛感的直接。
"其实咖啡的风味很多样,除了苦,还有酸、甜、醇厚、果香......"唐林楚试着引导,"下次可以试试别的,比如拿铁,或者澳白,奶泡可以中和一些刺激感。"
沈清没有接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不知道是赞同还是仅仅表示听到了。
谈话再次陷入僵局。唐林楚意识到,打开这个男孩的心扉,或许比教会他洗杯子要困难得多。
他像一只受过惊吓的刺猬,小心翼翼地蜷缩着,不轻易展露柔软的腹部。
就在这时,店门被推开,几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说笑着走了进来,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欢迎光临。"唐林楚立刻切换到工作状态。
几个学生点了不同的饮品,有美式,有拿铁,还有一杯摩卡。吧台一下子忙了起来。
唐林楚负责操作咖啡机,她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沈清,说:"你来看一下订单,帮我准备对应的杯具。"
沈清立刻凑到打印出来的订单小票前,神情再次变得高度集中。
他按照订单,从消毒柜里拿出相应的马克杯和拿铁杯,动作虽然还有些生涩,但看得出在努力记忆和对应。
唐林楚萃取浓缩咖啡时,他就在一旁紧紧盯着她的动作,看着她熟练地打奶泡,拉花。
当那杯拿铁上出现一个简单的心形拉花时,他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抹极淡的、类似惊叹的光。
"沈清,把这杯摩卡送到三号桌,小心烫。"唐林楚自然地吩咐道,将那杯顶部挤了奶油和巧克力酱的摩卡递给他。
她下意识地叫了他的名字,而不是"喂"或者"你"。
沈清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郑重地双手接过杯子,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三号桌走去。他的步伐很稳,但背脊挺得笔直,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杯子上,生怕洒出一滴。
唐林楚看着他小心翼翼的背影,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虽然笨拙,但他在努力。
送完咖啡回来,沈清似乎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一点点。
他主动回到水槽边,开始清洗唐林楚刚才用过的奶缸和工具。
这一次,他的动作虽然依旧不算流畅,但比刚才少了几分僵硬,多了些专注。
客人们聊天的声音,咖啡机的运作声,杯碟轻微的碰撞声,构成了咖啡馆里熟悉的背景音。
沈清沉默地待在吧台一角,洗杯子,擦台面,准备杯具,像一颗悄然运转的小行星,逐渐找到了自己的轨道。
唐林楚偶尔用余光看他。他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挺直,唇线紧抿。
工作中的他,收敛了那日哭泣时的脆弱,也褪去了地铁站时的疏离,呈现出一种纯粹的、认真的模样。
几个小时在忙碌与间歇的安静中过去。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云层似乎更厚了,预示着今晚可能有一场雨。
快打烊时,最后一位客人离开。
沈清主动去收拾了客人留下的杯碟,拿到后厨清洗。水声哗哗地响着。
唐林楚开始清点今天的营业额。
等她忙完,沈清也已经洗好了所有的杯子,并将操作台收拾得干干净净,抹布都拧干挂好,沥水架上的杯子排列整齐。
他站在吧台前,看着唐林楚,等待下一步指示。
"今天差不多了。"唐林楚说,"做得很好。"
这句简单的肯定,让沈清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低下头,小声说:"谢谢唐姐。"
唐林楚从收银台里拿出今天的时薪,递给他。
沈清接过钱,手指捏得有些紧。
他没有立刻放进口袋,而是犹豫了一下,抬起头,目光有些闪烁地看着唐林楚,声音更低了:"唐姐......我明天......还能来吗?"
这句话问得小心翼翼,带着不确定的试探,仿佛生怕今天的表现不够好,失去了这个来之不易的"避风港"。
唐林楚看着他眼中那抹不易察觉的祈求,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又被触动了。
她点了点头,语气平和却肯定:"嗯,明天同样的时间。周末可能会忙一些,你要有准备。"
沈清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那笑容驱散了他眼底的部分阴霾,让他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好!我会早点来!"他用力点头。
他离开的时候,脚步比昨天更加轻快,甚至忘了那刻意维持的、挺直背脊的姿势,像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唐林楚看着他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店里的灯光温暖地笼罩着她。
她低头,看着被他擦拭得光洁如新的台面,和排列整齐的杯子,心里那点因不确定性带来的惶恐,似乎被一种微妙的充实感取代了。
这个下午,充满了笨拙、沉默和细微的紧张。
但也是一个开始。
一个孤独的星球,似乎找到了暂时停靠的轨道。
而海城夜晚的风,带着雨前特有的湿润气息,吹动了"慢时光"门口的风铃,也轻轻拂过了唐林楚沉寂已久的心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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