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土屋里的烟火与时光的谜
第二天一早,阿依古丽揣着帕提古丽给的两个烤馕,脚步轻快地朝着阿米娜说的方向走去。刚转过街角,就看见那棵挺拔的白杨树,树底下拴着一头老黄牛,正慢悠悠地嚼着草料。第三间土房的门敞开着,里面传来“咔嗒咔嗒”的声响,像是某种机器在运转。
她走到门口,轻轻喊了一声:“阿米娜?”
“进来吧。”屋里传来阿米娜的声音。
阿依古丽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墙角堆着整齐的柴火,窗台上摆着几盆开得正艳的格桑花。“咔嗒咔嗒”的声音更清晰了,是从正屋传来的。
她掀开门帘,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正屋是一间宽敞的土坯房,靠墙摆着一个老旧的木质缝纫机,阿米娜正坐在缝纫机前,脚踩着踏板,手里推着一块深蓝色的布料,机器运转的“咔嗒”声正是从这里发出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专注的脸上,给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而在缝纫机旁边的土灶前,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蹲在那里,往馕坑里贴馕。面团在她手里转了几圈,就变成了圆圆的饼状,用手指按出几个浅坑,撒上芝麻,动作麻利得像在跳舞。炕沿上坐着一位皮肤黝黑、皱纹深刻的老汉,手里拿着一把镰刀,正低头仔细地磨着,神情专注,仿佛在雕琢一件宝贝。
这就是……外公外婆吗?
阿依古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攥住,又酸又软。她从未见过他们的照片,母亲也很少提起,只偶尔在缝补衣物时,会低声说一句“你外公以前也喜欢穿这种粗布衣裳”。可此刻,看着眼前这两位老人,她忽然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仿佛血脉里的某种东西在悄悄呼应。
“这是我朋友,阿依古丽。”阿米娜停下手里的活,抬头对父母说,又转向阿依古丽,“这是我爸妈。”
老妇人直起腰,用围裙擦了擦手,笑着打量阿依古丽:“哦,就是昨天跟你在警务室遇到的那个姑娘?快坐快坐,刚烤好的馕,尝尝。”她的声音温和,眼角的皱纹里都带着笑意。
外公也抬起头,朝她点了点头,没说话,又低下头继续磨镰刀,只是磨得似乎没刚才那么专注了。
阿依古丽红着眼眶,结结巴巴地说了声:“阿……阿爷,阿奶好。”她不敢叫得太亲昵,怕露了破绽,可这两个称呼在舌尖打转时,还是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哎,好孩子。”外婆应着,从馕坑里取出一个刚烤好的馕,金黄酥脆,芝麻的香气扑面而来,她用布包着递过来,“快吃,热乎着呢。”
阿依古丽接过馕,咬了一口,温热的麦香混着芝麻的醇厚在嘴里散开,让她想起小时候母亲偶尔烤馕时的味道。只是母亲烤馕时总是心事重重,不像外婆这样,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
“你就是掉进水泉里的那个娃娃?”外婆在她身边坐下,拉着她的手问,“现在好些了吗?头还疼不疼?”
“好多了,谢谢您阿奶,多亏了买买提大叔和帕提古丽阿奶照顾。”
“买买提两口子都是好人。”外婆点点头,“你也别着急,慢慢想,总能想起来的。要是想不起来,就在村里多住些日子,咱们村虽小,却也能容下你。”
阿依古丽心里一暖,用力点头:“谢谢您。”
她看向阿米娜,只见她又坐在了缝纫机前,手里拿着尺子和画粉,在布料上认真地画着线。“你这是在做什么?”阿依古丽好奇地问。
“给村东头的巴图尔做件坎肩。”阿米娜头也不抬地说,“他下个月要娶媳妇,特意来订做的,说要做得精神点。”她拿起剪刀,“咔嚓咔嚓”几下,就沿着画好的线剪出了整齐的布片,动作干脆利落。
“你真厉害!”阿依古丽由衷地赞叹,“这手艺,比城里那些裁缝店的师傅都好。”
阿米娜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嘴角却忍不住扬了起来:“哪有那么好,就是做的时间长了,熟练而已。”话虽谦虚,眼里的自信却藏不住。
外婆在一旁笑着说:“我们阿米娜啊,打小就喜欢摆弄针线,十岁就跟着我学做鞋垫,十五岁就能自己做裙子了。村里谁家有喜事,都愿意找她做新衣裳,说她做得合身,花样也好看。”
阿依古丽这才注意到,墙上挂着几件做好的衣裳,有小孩的背带裤,有姑娘穿的连衣裙,还有男人的袷袢,针脚细密,样式也新颖。她忽然想起母亲在城里的裁缝铺,狭小的空间里堆着布料,母亲总是低着头缝啊缝,很少有笑容。原来母亲年轻时,做着同样的活计,脸上却是这样自信飞扬的神情。
“你还会做艾德莱斯绸的裙子吗?”阿依古丽问,她记得母亲的衣柜里,有一块压箱底的艾德莱斯绸,从来没见过她穿。
“当然会。”阿米娜说着,从旁边的布堆里翻出一块彩色的艾德莱斯绸,展开来,像流动的彩虹,“这块是我上次去县城特意挑的,打算给自己做件新裙子,等秋收后去赶巴扎穿。”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期待。
“真好看。”阿依古丽看着那块绸布,心里却有些发沉。她从未见过母亲穿这么鲜艳的裙子,母亲的衣服总是深色的,洗得发白的。
“对了,你昨天说要跟我去巴扎送坎肩,去不去?”阿米娜把布料叠好,抬头问她。
“去!当然去!”阿依古丽立刻点头。
吃过早饭,阿米娜把做好的坎肩仔细叠好,放进一个布包里。外婆又给她们装了几个馕,让她们在路上吃。外公还是没说太多话,只是在她们出门时,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
两人走在土路上,阿米娜推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布包。“你会骑自行车吗?”她问阿依古丽。
“会一点。”阿依古丽说,2025年她骑的是共享单车,这种老式自行车还是第一次见。
“那我们换着骑。”阿米娜把自行车递给她,“我带你一段,到前面那个坡你再带我。”
阿依古丽小心翼翼地跨上自行车,阿米娜跳上后座,车子晃晃悠悠地往前驶去。风从耳边吹过,带着田野里的麦香,阿米娜在后座哼着不知名的民歌,声音清脆。阿依古丽蹬着脚踏板,看着前面蜿蜒的土路,忽然觉得这画面美好得像一场梦。
“对了,你跟艾力……”阿依古丽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
提到艾力,阿米娜的歌声停了,语气也沉了下来:“别提他了,想想就气。昨天被王警官那么一说,我也觉得他不怎么靠谱。”
“那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不理他就是了。”阿米娜说得干脆,“我阿米娜又不是没人要,犯不着在一棵树上吊死。”
阿依古丽松了口气,又问:“那你以后想找个什么样的?”
阿米娜想了想,说:“至少得真诚吧,不能耍心眼。最好……最好能懂我做的衣裳,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那些花布。”她说着,声音低了些,“我爸妈总觉得我一个姑娘家,整天跟布料针线打交道没出息,希望我找个庄稼人,安安稳稳过日子。可我不想,我想把裁缝做得更好,说不定以后还能去县城开个铺子呢。”
阿依古丽心里一动,母亲年轻时,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梦想?可后来,她终究只是在城里租了个小铺子,为了生计忙碌,再也没提过“开铺子”的事。
“你的想法很好啊,肯定能成。”阿依古丽由衷地说。
“借你吉言。”阿米娜笑了起来,又恢复了那股飞扬的劲头,“对了,你呢?以前在家的时候,喜欢做什么?”
阿依古丽的心一紧,含糊道:“记不清了,好像……也喜欢做点手工吧。”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巴扎。巴扎上热闹非凡,卖水果的、卖布料的、卖手工艺品的摊位一个挨着一个,商贩们用维吾尔语大声吆喝着,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阿米娜熟门熟路地找到巴图尔家,把坎肩交给他,巴图尔试了试,满意得合不拢嘴,非要塞给她们两个石榴。
从巴图尔家出来,阿米娜拉着阿依古丽在巴扎上逛。她在一个布料摊前停下,指着一块浅蓝色的布料说:“这块布做衬衣肯定好看,颜色正,料子也软。”她跟摊主用维吾尔语讨价还价,语速又快又急,眼神却亮得很,像只精明的小狐狸。最终,她以一个满意的价格买下了布料,笑得像个偷到糖的孩子。
“你看,这样砍价才划算。”她得意地对阿依古丽说。
阿依古丽看着她,忽然觉得眼眶有些湿润。这才是她的母亲啊,鲜活、热烈、有自己的想法和坚持,不是那个被生活磨平了棱角、总是沉默寡言的妇人。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让她变成了后来的样子?
逛完巴扎往回走时,路过一片果园,阿米娜指着果园深处的一间土房说:“那是我阿爷阿奶以前住的地方,后来才搬到村里的。我小时候总在这果园里摘苹果吃。”
阿依古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土房的烟囱里冒着烟,隐约能看到院子里晾晒的玉米。她忽然很想知道,母亲在这里度过的童年,是不是也像阿米娜现在这样,充满了笑声和阳光?
回到家时,外婆已经做好了晚饭,炖的羊肉,香气飘满了整个院子。外公坐在炕桌旁,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铜壶,慢悠悠地倒着茶。
“今天在巴扎上顺利吗?”外婆问。
“顺利,巴图尔可满意了,还多给了两个石榴。”阿米娜说着,把石榴放在桌上。
吃饭时,外婆忽然提起:“前几天,你麦麦提阿爷来说,想给你介绍个小伙子,是他远房的侄子,在县城的供销社上班,听说人挺老实的。”
阿米娜的脸一下子红了,嘟囔道:“我才不要,供销社上班有什么好的,整天守着柜台,多没意思。”
“人家是吃公家饭的,稳定。”外婆劝道,“你一个姑娘家,总做裁缝也不是长久之计……”
“我觉得做裁缝挺好的。”阿米娜打断她,语气有些倔,“我不想靠别人,我自己能挣钱。”
外公放下茶杯,看了她一眼,缓缓地说:“你的事,你自己拿主意。想好了就行。”说完,又低头喝茶。
外婆还想说什么,被外公用眼神制止了。
阿依古丽看着这一幕,心里疑窦丛生。外公外婆虽然也劝阿米娜,但最终还是尊重她的想法,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会强迫母亲做什么。那母亲后来的沉默和委屈,到底是因为什么?难道不是因为家里的压力?
晚饭过后,阿米娜收拾完碗筷,又坐在了缝纫机前,借着煤油灯的光,继续缝制那件艾德莱斯绸裙子。灯光下,她的侧脸柔和而专注,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阿依古丽坐在她旁边,看着她飞针走线,忽然觉得,1985年的这个夜晚,像一块温润的玉,带着烟火气的温暖,让她舍不得移开目光。
她离母亲的过往越来越近了,可那些藏在时光里的谜,却似乎越来越深。但她不着急,她有的是时间。只要能留在这个年代,留在年轻的母亲身边,她总能找到答案。
窗外,月光悄悄爬上窗台,照亮了屋里的一角,也照亮了阿依古丽眼底的决心。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