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

　　背后的鞭痕带来的痛楚，时刻提醒着杜秋陵当下的处境。可大脑却比平时运转的更加迅疾。直觉告诉她，这局中还有暗中的一股势力，看似守卫森严的别院，可能也暗藏着不为人知的缝隙。
　　移往西厢的命令在天亮后不久便下达了。前来执行的是两名目光沉稳、步履无声的弟子，与之前接触过的底层仆役截然不同。他们动作利落，不带多余情绪，将她连同那把视若生命的焦尾琵琶一并带离。
　　西厢的环境果然更为幽僻，院墙高耸，林木森森，阳光被切割成破碎的光斑，撒了一地。此处守卫稀疏了不少，但杜秋陵敏锐的捕捉到这只是表象，这里的守卫更加的内敛专业，不意察觉。

　　她全程表现得虚弱而顺从，低垂着眼睑，任由弟子半扶半架，只是琵琶紧紧不离身。那琵琶看似普通，但在她独特内力催动下，弹奏特定旋律时，可成催魂夺命的无形音刃。

　　新的厢房依旧简陋，但多了一扇窗，正对着一株苍劲的古树。这或许，是猎人又一个精心布置的观察口。

　　书房内，气氛沉静却暗流涌动。

　　江自流端坐于宽大的书案后，面前除了江湖卷宗，还有几封用特殊火漆封口的文书。他正翻阅其中一封，内容涉及洛州漕运账目与某位蕃王近期的异常调动。他看得极为专注，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威严与凝虑，指尖无意识地在案上摩挲着。

　　任羽静立一旁，待江自流将阅毕的文书置于灯焰上，看着跳跃的火舌将其吞噬殆尽，才低声开口：“宗主，京里再次问及边军冬饷的核查情况，以及……对靖安郡王动向的评估。”

　　江自流眼帘未抬，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回复他们，江湖事与朝堂事，需谨慎行事，以免打草惊蛇。让他们稍安勿躁，我自有办法。”他顿了顿，抬眼看向任羽，目光深邃，“告诉我们在户部的人，近期所有与南境相关的物资调拨，尤其是粮草，清单都要抄送一份过来。”

　　“是。”任羽应道，对此类逾越江湖本分的指令并无意外。他转而汇报：“杜秋陵已安置在西厢，她对环境变化似乎有些不安，但未发一言。”

　　“由她去。”江自流语气不变，“让她先熟悉一下新的‘牢笼’。那琵琶，可有进展？”

　　“西厢耳目杂，不易下手。已安排明日借检修瓦顶之名，制造些许动静，再看其反应。”

　　“嗯。把握好尺度，莫要刻意。”江自流吩咐道，目光扫过书案一角那份关于南境昆吾部落风俗的密报，若有所思，“隐曜宗内部，近来可有异动？”

　　“钱守正依旧深居简出。但我们散播的消息似乎起了作用，隐曜宗几位实权长老近日往来频繁，似在密议。另外，线报称，隐曜宗与靖安郡王府的一名属官，上月有过秘密接触。”

　　“靖安郡王……”江自流眼中寒光一闪，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看来这潭水，比我们想的还要深。继续盯紧，尤其是隐曜宗与朝中人员的任何联系。司马原和那个南境商人呢？”

　　“司马原今日去了城外的皇家猎苑，似是赴某位宗室子弟之约。那个南境商人……我们的人发现他傍晚时分出现在城东的漕运码头，与一艘商船管事有过短暂交谈，正在核实那艘船的背景。”

　　“码头……商船……”江自流沉吟片刻，“查清楚那艘船的真实货物，以及它沿途停靠的所有港口。”

　　“明白。”任羽记下，犹豫一瞬，问道：“宗主，画舫幸存者的行踪细录已整理完毕，是否……”

　　“先不急。”江自流打断他，声音压低了些，“有另一件事，你亲自去办。查一查，近一年来，宫内及几位亲王、郡王府邸的采买记录中，有无异常大量购入南境‘蓝靛坊’丝线，或者……与之相关的，某些特殊香料和药材。”

　　任羽心中一震，立刻垂首：“是！属下即刻去查！”他隐隐感到，宗主的目光所及，已远远超出了江湖的范畴。

　　西厢房内，杜秋陵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默默运转着师门独有的内息法门，试图缓解伤势。可内力如同被淤泥阻塞的溪流，流动缓慢而艰难，不知是自身受伤过重还是溟沧宗的西厢房问题。

　　窗外，古槐的枝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她的耳朵捕捉着远处传来的、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变换，那是暗哨换岗的规律。她在心中默默绘制着这西厢院的守卫布局图。

　　那名负责“检修”的匠人如期而至。是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汉子，但眼神扫过房间各处时，却带着精准与审视。他假意检查窗棂的插销，又搬动桌椅垫脚，查看房梁瓦片，制造出足够的响动。目光几次“不经意”地掠过被她放在身侧、用薄被半掩着的琵琶。

　　杜秋陵配合地蜷缩了一下身体，将琵琶往怀里拢了拢，脸上适时地露出紧张和戒备的神色。

　　匠人没有多余的动作，完成“检修”后便退去。杜秋陵知道，这只是开场。江自流想要确认这琵琶的虚实，而她，也需要这把琵琶，来演一场戏，传递一些真真假假的信息。

　　她重新拿起琵琶，这一次，没有沉默。指尖落在弦上，并未运用内力，只是以纯粹的手法，极其生涩地、断断续续地拨弄着。琴音沙哑，不成曲调，甚至带着明显的杂音，像一个初学者笨拙的尝试，又像是一把久未养护的旧琴。这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足以让窗外、门外的监听者听得一清二楚。

　　她反复拨弄着那几根弦，眉头紧锁，脸上流露出困惑、懊恼，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神色。偶尔，她会停下来，指尖轻轻抚过琵琶，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回忆着什么。她的右手那层薄茧，在反复的摩擦动作下，愈发明显。

　　她在表演。
　　表演一个因外界信息刺激，而隐约触及某些模糊记忆碎片的舞女。她在等，等江自流对她这“异常”的举动，对她这把琵琶，做出下一步的试探。

　　傍晚，送饭的换成了任羽手下那名心腹弟子。他放下食盘，目光平静地落在杜秋陵和她手边的琵琶上，开口问道：“杜姑娘似乎心情不宁，可是这旧物……勾起了什么心事？”语气平淡，却带着洞察。

　　杜秋陵抬起苍白的脸，眼神闪烁，带着被看穿的心虚和强装的镇定：“……没、没有。只是……这琵琶音不准了，听着心烦。”她低头看了看琵琶，“这琵琶是我娘留下的……她以前，好像说过……这琵琶有些特别，可我记不清了……”她的话语含糊其辞，带着恰到好处的迷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示。

　　那弟子目光微凝，深深看了她和琵琶一眼，不再追问，只是道：“姑娘好生休息。”便转身离去。

　　杜秋陵知道，她抛出的鱼饵，已经引起了猎手的注意。她甚至不惜提及了“娘”和“特别”，将怀疑的种子更深地种下。
　　接下来，江自流会如何接招？是会直接索要琵琶检查，还是会有更迂回的方式？

　　她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这一次，指尖微不可查地注入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内力。琴弦发出一声极其短暂、略异于前的清鸣，随即又恢复暗哑。她既要引起对方兴趣，又不能暴露太多。
　　夜深人静，月光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杜秋陵闭目调息，运转着内力，脑海中，却浮现出幼时随师父习武的画面。月光下的竹林，师父手持木剑，身形如松，剑招时而凌厉如电，时而绵密如雨。那是她剑法的基础，也是她琵琶音杀之术的根源——将剑意化入音律，以音波为剑，杀人于无形。师父曾说，她的剑，是守护之剑，她的音，是诛邪之音……

　　就在这时，窗外古槐的树冠深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不同于风拂叶动的异响。
　　杜秋陵骤然睁眼，眸中瞬间清明，只剩下冰冷的警惕。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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