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第一说书人，他专骗掌柜

　　万象楼前堂，往日里氤氲着檀香与书卷气的雅致空间，此刻已沦作风暴过境的残局。
　　名贵的紫檀木博古架倾颓在地，碎裂的瓷片与木屑如同凋零的花瓣，凌乱地铺陈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映照出扭曲的倒影。
　　空气中弥漫着尘埃的呛人气息，混杂着暴戾的汗味，将原有的清雅涤荡一空。
　　几名膀大腰圆、身着靖安侯府号衣的家丁，手持碗口粗的枣木棍，如狼似虎地分立四周，眼神凶狠，将这片狼藉围成一座无形的囚笼。
　　为首者，是一个面白无须、身着绸缎衫子的管家，正戟指怒骂，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竭力维持镇定的周叔脸上，那尖利的声音刮擦着每个人的耳膜：
　　“好个万象楼！狼子野心！竟敢将这等阴损邪物送入侯府！害得夫人痛失麟儿！今日若不给我家侯爷一个满意的交代，莫说这满堂陈设，便是你这招牌，也休想完好！”
　　周叔面色苍白如纸，枯瘦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却仍强撑着拱手表态：
　　“冯管家息雷霆之怒！那尊白玉送子观音，乃是经楼内数位老朝奉反复掌眼，确认玉质纯净，雕工正统，更是特请云隐寺得道高僧开光祝祷，凝聚祥和之气，怎会与邪祟有涉？此事……此事定然别有隐情啊……”
　　“巧言令色！”
　　冯管家粗暴地打断，脸上横肉抖动，
　　“夫人自将这观音请回佛堂，便夜不能寐，噩梦缠身，不出旬日便……便是你们这劳什子东西作怪！人证物证确凿，还敢砌词狡辩！”
　　他身后家丁们齐刷刷踏前一步，棍棒顿地，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咚”声，如战鼓擂响，杀机毕露。
　　恰在此时，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步入这风暴中心。
　　“冯管家。”
　　周予怀的声音响起，清冷如雪山之巅融化的冰泉，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冻结了满堂的喧嚣。
　　她步履从容，碧色裙裾拂过地上的碎瓷，宛若青莲不染淤泥。
　　目光平静地扫过满目疮痍，最终如定格的寒刃，落在冯管家身上，
　　“何事须得劳动如此阵仗，毁我楼阁，惊我宾客？”
　　冯管家见正主现身，气焰稍窒，但依旧色厉内荏：
　　“周掌柜！你来得正好！你们售出的观音像害了我家夫人与小世子，今日必须血债血偿！”
　　周予怀未再与他多费唇舌，径直走向被家丁们如临大敌般护在中央、放置于地面的那尊白玉送子观音。
　　佛像约一尺高，羊脂白玉温润无瑕，雕琢的观音法相庄严，眉宇间蕴着无限慈悲，
　　此刻却被一方刺目的猩红绸布半掩着，仿佛纯洁之上蒙了污秽的血痕。
　　她翩然蹲下身，并未急于触碰，只是凝神静观。
　　那双琉璃色的眸子深处，似有星河流转，微光隐现，穿透表象，直抵本质。
　　林瑾离则闲庭信步般踱至一旁，俯身拾起一片碎裂的越窑青瓷，指尖摩挲着锋利的断口，目光却似淬了寒冰的利刃，不动声色地掠过全场。
　　他注意到那冯管家虽咆哮如雷，眼神却闪烁不定，余光频频瞥向堂外某处。
　　而那几名看似凶神恶煞的家丁，站位颇有章法，隐隐形成合围之势，将观音像与外界视线隔开，与其说是闹事，不如说更像是在……守护某个秘密。
　　“周掌柜，当心，此局恐非表面那般简单。”
　　林瑾离的声音极轻，如羽絮拂过耳畔，仅容她一人听闻。
　　周予怀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她的【真知之瞳】已无声运转。
　　视线轻易穿透白玉温润的表层，深入其肌理脉络。
　　玉质本身澄澈通透，雕琢时匠人倾注的祈愿之力如暖流盘旋，平和而正向，绝无半分阴邪、诅咒的污浊气息。
　　甚至，她能清晰“看”到一缕极其微弱、却充满生机的祝福灵光，如同初生嫩芽，只是此刻这灵光黯淡飘摇，仿佛随时会熄灭。
　　此像，绝非害人之物！
　　但……侯府夫人小产是事实。
　　是命运的残忍巧合，还是……
　　倏然间，周予怀的目光，牢牢锁在观音像底座边缘。
　　那里，有一线极其细微、几乎与玉色融为一体的浅褐色渍痕，绝非玉石天然纹理，更像是某种外物干涸浸染所留。
　　她伸出纤长食指，用指尖最敏感的部位，极轻极缓地在那痕迹上拂过。
　　轰——！
　　一股庞大、混乱、饱含着无尽绝望与撕心裂肺般悲伤的情感洪流，如同决堤江河，蛮横地冲入她的感知！
　　这不是阴邪诅咒的冰冷恶毒，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悲恸与绝望！仿佛曾有倾盆泪雨浸透此地，那悲伤浓烈到足以玷污祝福，扭曲祥和！
　　周予怀猛地缩回手，指尖微颤，脸色瞬间褪去血色，显出一种琉璃易碎的苍白。
　　她“看”清了！那痕迹背后，紧密缠绕着一个女子肝肠寸断的哭泣影像，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毒性剧烈的“断肠草”的阴寒气息！断肠草，微量便可令人心神激荡，魂魄不宁，于怀胎妇人更是穿肠毒药！
　　非是邪物作祟，此乃人为构陷！有人利用这尊承载众生愿力的观音法相，将致命毒药与绝望心绪，悄然附着其上，假万象楼之手，行魑魅魍魉之实！
　　她蓦然抬首，目光如出鞘霜刃，直刺冯管家：
　　“这尊观音，离开万象楼后，经何人之手转运？入侯府后，由何人负责看管供奉？又具体安置于何处？”
　　冯管家被她目光中的寒意刺得一缩，强撑道：
　　“自然……自然是夫人亲自迎入佛堂，日夜焚香供奉！还能有谁……”
　　“此言不实！”
　　周予怀断然截住他的话头，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此像之上，沾染了‘它’绝不该有的污秽之物！”
　　一语既出，满堂皆寂。周叔等人面露骇然，冯管家眼神中的慌乱几乎要溢出来。
　　林瑾离唇角却悄然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了然弧度。
　　果然藏匿着故事。
　　他弃了手中瓷片，缓步上前，朗声道：
　　“冯管家，既然双方各执一词，真相难明，何不将当日请佛、以及之后侍奉佛像的一应丫鬟婆子，悉数传来当面质询？也好让侯爷与诸位明了，这‘邪物’之名，究竟源自何处，落于谁家。”
　　他这番话看似公允持正，实则将怀疑的引线，悄然埋向了靖安侯府的高墙深处。
　　若观音像离楼时清白无瑕，那么祸根，必然深种于侯府之内！
　　冯管家脸色骤变，汗出如浆：“你……你是何人？此地哪有你置喙的余地！”
　　“在下林瑾离，不过一介游方说书人。”
　　林瑾离从容拱手，笑容温雅依旧，
　　“恰逢其会，不忍见一桩奇冤蒙尘，明珠暗投。周掌柜既断言像上有‘不该有’之物，必是有所依凭。若真是有心人暗中施以鬼蜮伎俩，构陷万象楼于不义，更害得侯府痛失子嗣，那元凶首恶，此刻恐怕正藏身暗处，抚掌称快呢。冯管家，您说，是与不是？”
　　他言语如春风化雨，内里却藏匿着绵密钢针，既点破了栽赃嫁祸的极大可能，又将靖安侯府拉到了同一战线——揪出真凶，方是为夫人雪恨、慰藉亡魂的正道。
　　冯管家冷汗涔涔而下，眼神飘忽如风中残烛。
　　就在气氛紧绷欲裂之际，堂外传来一个沉浑威严的男声，如同闷雷滚过天际：
　　“何事在此喧哗吵闹？”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绛紫色缠枝莲纹锦袍、面容肃穆、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在一群劲装侍卫的簇拥下，龙行虎步而入。
　　正是靖安侯本人！
　　他眉宇间凝结着沉痛与疲惫，眼神却锐利如鹰，扫过狼藉的厅堂，最终定格在周予怀和那尊蒙尘的观音像上。
　　“侯爷！”
　　冯管家如见救星，连滚带爬地上前禀告。
　　靖安侯听罢，眉头拧成川字，看向周予怀，声音压抑着怒火与悲怆：
　　“周掌柜，冯管家所言，可是实情？这观音像，果真藏有诡谲？”
　　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周予怀面对靖安侯的威压，毫无惧色，敛衽一礼，姿态不卑不亢：“侯爷明鉴，观音法相本身澄澈无垢，并无邪气依附。但妾身以家传秘术感应，确在其上发现了外来的药毒痕迹与一股极强的悲伤怨念。此像，是遭人利用，成了害人之器。”
　　她将“断肠草”与那蕴含极致悲伤的痕迹之事，择其要害清晰陈述，只隐去了自身能“看”穿情感本质的玄异，推说乃秘法感应所致。
　　靖安侯闻听此言，脸色骤然剧变！他并非昏聩之辈，瞬间便领悟了这背后的骇人意味！府中竟有人利用佛像为媒介，谋害他的子嗣，戕害他的夫人！
　　“查！给本侯彻查到底！”靖安侯勃然怒吼，声震屋瓦，目光如两道闪电，狠狠劈在冯管家及其带来的一干家丁身上，
　　“所有经手过此像之人，无论尊卑，全部给本侯拿下，严加审讯！”
　　局面，于瞬息之间，天翻地覆！
　　林瑾离静立一旁，默然注视着周予怀。
　　她立于满地狼藉之中，身姿如傲雪寒梅，面容清冽似冰，仅凭寥寥数语，便拨开重重迷雾，直指祸乱核心，将一场足以令万象楼万劫不复的灭顶之灾，于弹指间化为彻查侯府内奸、揪出真凶的契机。
　　这份于惊涛骇浪中洞察“唯一真实”的智慧与力量，令他心潮澎湃，为之折服。
　　周予怀感受到他那专注的目光，微微侧首，迎上他的视线。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看到他那双总是盈满戏谑与疏离的眸子里，此刻清澈见底，不再有面对织梦琉璃珠时的紧张彷徨，也没有了平日那层伪装的笑容，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欣赏与……难以言喻的惊叹。
　　仿佛在无声地诉说：
　　看，这便是你的光芒所在。
　　周予怀感觉自己的心弦，被这目光不轻不重地撩拨了一下，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颤音。
　　她迅速转回头，面向余怒未消的靖安侯，继续陈述她的发现与推断，那白玉般的耳垂，却不受控制地漫上一抹淡淡的绯色。
　　而林瑾离，已然开始在心中飞速推演。是谁，要置侯府夫人于死地？为何要将祸水引向万象楼？是寻常的后宅阴私倾轧，还是……与他苦苦追查的那桩陈年旧案，与那枚迷雾重重的织梦琉璃珠，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勾连？
　　他清晰地感觉到，一张更为庞大、更为幽深的罗网，正于这繁华帝京的阴影之下，缓缓收拢。
　　而这尊流淌着无形“观音泪”的白玉法相，或许，仅仅是奏响这曲乱世序章的第一个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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