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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那三位姑娘是哪家的?”身着妃色锦衣华段,满头珠翠堆叠的妇人悠悠开口。
手边的嬷嬷心领神会,顺着主子的目光瞧去,“回夫人的话,是……”
落日熔金,暮色四合。最后一缕日光给远处天际线镀下一层金边,归巢的鸟群掠过光晕,翅膀尖折射出微小的金芒。
谢珧三人于庄园告别分手,与哥哥谢朓一同回府。
兄长骑骏马在前保驾护航,小妹悠哉地侧倚在温暖舒适的马车里,回家途中还小憩一觉。
二人进府直奔崇嘉堂,谢母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忙引兄妹两至屋内。
“爹爹回来啦!”少女清脆的语调中隐隐透着些许激动。
只见那坐于主位之上的男人仪态挺拔,脊背如松。即使人过中年,眼尾已攀上细纹,眉宇间仍依稀可见当年芝兰玉树的轮廓。
男人脸上盈着掩不住的疼爱,望向女儿,“这两日爹爹手头儿的政务多,处理起来费了些时日,”说着又微倾身子,指尖轻轻覆上妻子手背,“没能陪着你用膳。”
谢府上下皆知,家主是个名副其实的宠妻狂魔,对待自己的妻子三十年如一日。
因宠才会惧,同时也惧内得很。
便是刘宋王朝覆灭后,许多尚公主的驸马都不再畏惧皇室压力,纳妾收房的数不胜数。
谢纬却是一股清流,不但从不曾动过纳妾的念头。近身也不许丫鬟们伺候着,只准小厮仆人近身侍奉。
生怕妻子忧心多虑。
屋内的人们早已习惯眼前场面,谢珧和谢朓默契对视,司空见惯般叹了口气。
臭爹爹,秀恩爱都不背着儿女们。
谢母嫌弃状抽出自己细嫩的玉手,“行了吧,你不在的时候,我们娘仨吃得叫一个舒心。”
被冷脸相待的谢父委屈地撇撇嘴,带着一丝怨气让人传膳。
谢珧下午打马球时消耗了不少体力,眼下实在是饿的紧,巴巴地盯着每道色泽亮丽、摆盘精致的菜肴被端上桌。
母亲看着她眼放精光盯着盘中的金齑玉脍,就好像看到一只掉进米缸里的老鼠,无奈笑着为她夹去一筷子,“荔娘快尝尝,这道菜母亲一早就盯着厨房做的。”
那鲜活的鲈鱼肉都被切成薄如蝉翼的细丝,搭配用蒜、姜、橘、白梅、粟饭等八种配料制成的“金齑”酱料,味道怎能不好。
说话的空隙又给谢朓夹了一筷,以示自己这个当娘的雨露均沾。
“好吃好吃”谢珧爱吃这道菜肴,酸甜清爽的口感裹挟着滑嫩肉片,实属人间美味。让她吃得开心着摇头晃脑。
谢家规矩多,但谢老夫人年纪大了,平日里都是在自己院子里的小厨房用膳。
谢母宠着,谢父惧内,哥哥常常参加友人宴饮,嫂子也是个温柔良善之人。小女儿家偶然做些娇气的小动作也被默许。
眼见气氛融洽,一家人和睦融融。王晗影小心翼翼开口道:“母亲,再过些时日就要入夏了,您看今年的成衣料子可还是要从……”
“吃饭的时候不聊府中内务,真是没规矩。”王氏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谢母打断。
王氏尴尬地低下头,声音低了几分:“母亲教训的是。”
谢家父子,一个唯妻子的话马首是瞻。
另一个好像尚未成亲,没有妻子似的,对这些个场面向来默不出声。
谢珧在心底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两人不愧是父子,各自把守一头。
哥哥少有文才,文章又写得秀丽,清秀流转的诗风受不少文人墨客追捧。甚至雅妓也爱拜读他的诗歌,仿佛这样能显得自己境界修养不一般,高同等身份的女子一筹。
谢朓年少曾被好友追问道想娶个什么样的女子。世家子女的姻缘往往不能由自己喜好决定,这就注定每个人心中更加有一个理想中的对象。
哪怕,只是慰藉也好。
谢父历经两朝,自元嘉时期彭城王叛变之事后,整个人都变得小心谨慎。在给儿子挑选妻子时更是慎之又慎。最终却是作出了让世家圈子都震惊的决策——
与当朝皇帝眼前的红人新贵联姻。
三代为门,五代为阀,七代为家,九代为族,十二代为世家。
之所以能称的上世家,靠的是祖上的名望和资本积累。
为着这个,即使某家族日益衰败,荣光不似从前。但有名号在,也是有大把家族愿意与之联姻。
如若与一个煊赫权势却出身不光彩的人家联姻,那便是自降身价。
谢纬却打破了这条大族墨守的规则,可谓是率先走出世家不外娶的第一人。
当年谢朓与王敬则之女联姻的消息一出,京城内不知有多少暗恋谢大公子的世家小姐暗自神伤,流泪之际还不忘为谢朓惋惜。
一个才情斐然的望族少年却娶了一个靠战功起家的粗鄙将军之女为妻,真是折辱了那陈郡谢氏兰桂齐芳的公子。
谁人不知?王敬则早年可是在市间做贩狗生意的。
入谢家后,王晗影确如众人所猜想的那般,只识得些字,算得了账。对诗词歌赋不怎么精通。自二人成婚以来,两人便话不投机。
谢朓实在没有产生感情的欲望,好在谢氏治家严明,她是他唯一的妻子,不用受争风吃醋之苦。谢朓待她相敬如宾。
王氏虽无才情上的天赋,却是个骨子里良善之人。没有因婆母等人的轻视而自暴自弃,亦或是心生怨念。反倒努力学着打理偌大的谢府,跟着婆母学习处理族中之务。
王晗影刚嫁入谢家时,谢珧还是个不过总角之年的小女孩,却能挺身维护她,替她说话。自她拿上对牌钥匙,有什么好东西也是紧着给小姑子那儿送去。她出身虽低,却品行端正,也懂得知恩图报。
这不,调和家庭矛盾的能手谢珧,动作幅度极小地在深紫檀木桌下伸脚踢了踢邻座的谢朓。意有所指地示意他站出来解围。
谢朓自妹妹儿时起,便对她有求必应。本不情愿插手,耐不住妹妹在桌下不断‘威胁示意’的警告,若是再不出声,他洁白的鞋子只怕一场晚膳过后会变成泼墨色。
无奈开口道:“母亲息怒,晗影也是尽责,若是不及时准备,出了什么差错倒也不好。”
儿子罕见在内宅琐事上出言,谢母方还有些诧异。看向对面安静吃饭,却压制不住嘴角弧度的女儿,便懂了一切……
用过晚膳的谢珧出了房门,在春夏陪同下,一蹦一跳哼着小曲朝自己院子走去。
“站住——”
一声清冽的嗓音喊住了她欢快的步伐。
想想便也能知道,哥哥单独找她不外乎是下午在马球场之事,或是方才饭桌下她那正义一脚。谢珧猛吸一口气,调整好脸上假笑,转身甜甜开口道:“哥哥!哥哥有何贵干?”
谢朓听着她矫揉造作的声音,不自觉白了一眼,“在府外没问你,你和崔执——”
谢珧糊弄人时的一套装傻充愣用得及其熟练,“哥哥,你说的可是与我对战的公子,他打马球真是厉害,可惜今日才识,若有机会我定要再好好与他打一场。”
谢朓看着妹妹满是敬佩的眼神,一时分不清她说的究竟是否是真的,狐疑着问:“你同他当真是今日才相识?场上妹妹未免有些太过——激动?”
话音甫落,谢珧举起白皙的小手作发誓状,“千真万确我的好哥哥,今日不过是进球不得有些恼罢了,我下次会注意的。”
说着又人畜无害的嘿嘿一笑。
也对,谢朓思忖片刻。想来妹妹被家里娇宠得不成样子,火气上头任性了些在情理之中。
于是,朝着谢珧摆了摆手。
崔执虽是个文采斐然又通骑射的俊美少年,却不是家中长子,未得到父辈的重视培养。母亲去世,继母也有自己的亲生儿子,面上装得好,可私下哪能真心待他。
被家里放养宠溺出来的公子,喜爱玩乐又常出入各大酒楼乐坊。且不说王融曾私下偷偷向他透露过,这位疑似和宫里的公主还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
作为友人,谢朓欣赏他的才气。但要是和自己的妹妹扯上什么关系,那就别怪他翻脸无情了。
月光如注,将崔府雕花窗棂的纹路烙在青石板上。崔执月白色衣摆掠过回廊,影子被拉得细长。
他停在厢房一丈外,烛火带出的暖黄光晕正透过门缝漏出,洒落在他前方。崔执定身的走廊正上方悬着的八角灯笼不巧熄灭,将他笼罩在月色冰冷的黑暗中。
屋内的欢笑声骤然拔高。
看来他们一家人今日心情挺好,自己便不去惹人厌烦。崔执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不由轻笑自嘲。
正欲抬脚转身离开,门口站着的小厮眼尖,惊呼声划破夜色,“二公子您回来了。”
霍然,屋内的笑声戛然而止。便见一丫鬟从里走出拂身道,“二公子,老爷让您进去。”
踏入暖阁的瞬间,屋内烛火集体摇曳。不似晚风刺骨,点着的火盆把整个屋子烤得温暖,强大的温差使方从外面进来的崔执一时感到不适。
缓了缓神,拱手道:“给父亲大人请安,给夫人请安。”
崔执垂首时瞥见盘中炙肉早已凝出油膜,喉结滚动咽下酸涩,早已习惯了不是。
腰背却挺得笔直,话音未落,高坐主位的男人脸上带着令人生畏的威严之风,指尖重叩桌沿,冷哼一声:“不像样子,整日出去鬼混,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纨绔子弟!”怒气中,唇边胡子好像也被惊动着簌簌吹起。
崔执听了这话也不恼,满不在乎道:“我自然不是您生的,我是我母亲生的。”
他蓦然抬首,这句话让满室的人心里咯噔一声。他看见了父亲瞳孔骤缩,像是被刺中要害。
只一瞬,耳畔又是父亲雷霆般的怒斥,“玩物丧志!”男人神色俱厉道:“你看看你哥哥,十三岁就在军营里练兵,随我征战沙场!再看看你三弟,每日勤奋读书,研习经史,师傅都赞是个好苗子!”
他猛地拍案,茶盏应声而碎,“你呢?整日不思进取,流连花丛。”怒斥崔执的男人乃是当今辅国将军崔慧景,出身清河崔氏,凭借自己战功赫赫,如今也算朝中重臣。
说着便要起身对他一顿家法伺候。“老爷!”身旁的柳氏袅袅起身,艳色裙摆上绣的芍药随着动作微微颤动。正用帕子轻拭崔慧景额角细汗,“御医前个儿刚说过,您这旧疾最忌动怒。”
“母亲说得是。”崔执的长兄崔觉突然开口,男人说话间腰间玉佩映着烛光,“二弟年纪尚轻,给他些时日……咳咳。”
崔执的指尖不自觉收紧,唇角止不住的冷意。只见他那‘心善’继母和一贯挑起责任护着弟弟的长兄左言右语相劝。
“无聊。”崔执挑眉看着眼前父慈子孝、夫妻和睦的场景,没有犹豫,霍然转身离开,劲装衣角微微扫过满地茶渍。
装什么慈母友兄……
“站住!“崔父在他身后怒吼,却见那少年已推开雕花门,夜风卷着阳春香扑面而来。
少年跨过门槛,踩碎一地月光。
回到自己院中,廊下石阶已蒙上层薄霜。崔执蜷身,倚靠着冰冷的廊柱,轻盈的衣衫此刻被夜风灌得鼓胀。
他望着那轮皎洁的月亮,明亮却不够温暖。
下午在马球场上狂奔的燥热早已褪尽,寒风掠过檐角,卷起几片桃叶,崔执抱紧双臂。
此刻胃里空落落的,心头泛起酸涩。喃喃自语:“不够暖。”
话未说完,人已没入夜色,只余下满院桃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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