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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闹
我是满了月被抱过来的,生下来瘦不拉几,跟只营养不良的猫似的。
奶奶舍不得我,怕养不活,所以不认人就被爷爷奶奶带回了扬州,跟着表哥表姐一块长大,一块管外公外婆叫爷爷奶奶。
从来这里,他们就把我带在身边,吃住都一起。在县里面的时候就和他们睡在小楼里,去乡下的时候就夹在他们中间睡。土房子窜风,他们总是把我护得很好,吃得也很好。我是在奶奶背上长大的,从小,他们到哪里,就把我驮到哪里。
回来的那天是什么场景我其实已经不记得了,很多话都是后来和我妈闲谈里听说的。
说我如何怯生生缩在爷爷身后朝着她张望,小声地喊她妈妈。
我早早忘记我第一次是如何叫她妈妈了,可她说她忘不了。
我扭扭捏捏怯生生有着好奇有着…勇气。
我找到徐彦青,和他一块坐在他家后院的台阶上,两个人垂晃着小短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其实大多数都是我好奇地发问,或者自言自语,他很少开口。
「我告诉你,我奶坏得很,她特别不喜欢我,她就喜欢我姐!」
我奶还会跟我爹爹告状,但我也会告状呢!
比如现在就和徐彦青告状。
就这么一个早上,我都能感觉到,我奶对徐彦青比对我好!
别看我人小,但从小就寄人篱下,我懂得可多呢!可会看人眼色!
原本安安静静的徐彦青偏过脑袋问我:「那你姐姐喜欢你吗?」
我认真想了想:「喜欢的吧,我听她说过,她说过我就跟洋娃娃似的。」
「可是,洋娃娃是啥啊?」我又疑惑了,把问题抛给徐彦青。
「就是漂亮的,像人一样的,比我们还小的东西。」
徐彦青是见过的,但他太小了没办法正确形容,见我愁眉苦脸,也使劲回应。
我若有所思,突然大笑起来:「青青啊,我觉得你才是跟洋娃娃一样呢,从来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小孩啊!」
我哈哈大笑,徐彦青却羞红了脸。
家里农活很忙,我奶采了一篮子的菠菜回来,估计是听到我的笑声,叉着腰站在门口就喊我回去把菜一把把码好。徐彦青听不懂我奶喊话的意思,想跟我一块,我连忙阻止他。
我不大想让他看见我做事的样子,我手脚很慢,做事慢吞吞的,徐彦青在,我铁定要分神。
最关键,我其实很不服气,为啥哥哥姐姐能坐在那看书写字,就我得被奶奶喊去做事呢?
虽然我也不爱写字,但就是好郁闷。
回家的时候,老太爷坐在门口晒太阳,日上三竿了都。盛夏的太阳毒得很,他坐在墙边,屋檐投下的阴影才笼了他小半个身子。他胳膊细得很,又黑,黑黄的皮肤松松垮垮地挂在骨骼上。我好奇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东西南北我还分不清呢,只是迎着太阳,刺眼得很。
「太爷,你不晒吗?」
老太爷耳朵不太好,可因为我离得近,他缓缓看向我,小小的眼球,目光浑浊又无法聚焦,好半晌他才有一种回过神的感觉:「是三子啊!」
我点了点头:「太爷,太晒了,咱坐门里头去呗。」
「不傻不傻诶!」
老太爷答非所问,黑瘦的小脸堆上了笑。
我也嘿嘿笑,老太爷不动,我拖着他屁股底下的木头板凳,想给他挪挪。
哪里知道整个人摇摇晃晃差点要跌倒了,还好我肩膀撑着,才让轻飘飘的老太爷没倒下去。
「死尼姑子,你皮痒了,动他干啥!」
我奶中气十足地一吼,吓得我一激灵。
我连忙想讨好她,可我奶突然冲过来揪过我耳朵就拎起我。我养得挺好,个头在同龄的女孩中算是高的,不至于被拎着就跑,甚至还有点反抗的力气,可我耳朵被揪得火辣辣疼,我奶又污言秽语地一直骂个不停。
我疼得眼泪直流,手死死掐着我奶的手腕,使出吃奶的劲,用头顶着她。
两眼一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诶哟一声惊呼,我泪眼汪汪地看着她,模糊的影子正四脚朝天地跌坐在地上。
模样滑稽可笑,实际上我也的确没心没肺挂着泪笑了起来,连着我老太爷都在笑。
奶奶哎哟哎呀叫唤不止,时不时再骂上几句,动静大得要命,大哥和姐姐都跑了出来。
我姐和我奶感情最好,看见我奶奶这副样子连忙去搀我奶,可奶奶就是坐在地上哀嚎不止,不肯起来。
姐姐愤怒地朝我喊道:「惹祸精,你干什么呢!她是我奶,这是我家,你给我滚回你家去!」
家?滚?
我呆住了。
「小豆子,大蓉!」
我那个最没存在感的大哥手足无措,他想制止吧,可半天磕巴着,说不出一句话。
我迷茫了,凌乱了。
院子里闹哄哄的,我爹爹闻声跑回来。
「咋了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等爹爹的身影出现,我姐怒气冲冲指着我告状:「她把奶推了!」
我想反驳,可一句话都辩解不了,我应该是扬起了一张难堪的哭脸。
「可是奶奶先骂我的!」终于我勇敢争辩。
可是爹爹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他四处张望着,终于从一个墙角里找到目标。
他拿过扫帚就朝我冲过来,粗木棍打在我屁股上,我一下眼泪就飙了出来。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打我。
回到这个家的那天,太阳特别灿烂。
我骑在我爸的脖子上,搂着他的大脑袋,那是我记忆里笑得最真心最自在的一次。
饭桌上满满的一桌饭菜,他们都往我碗里堆菜,问了我很多很多的事情。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落在我身上的棍棒让我第一次后悔,后悔回来这个家里。
后来,我也无数次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会存在于这个世界里。
挨打这事,除了第一次,后来的我就不太能记清了,当然,还有几次印象深刻的。
爹爹没打几下,但真的很疼。夏天,我穿得很少,人也瘦,皮肉单薄更不经打。
只不过我不爱嚎啕大哭,小院里只有我奶奶的哀嚎。大哥看不过眼,拦在我爹爹面前,这才结束这场闹剧。
老太爷急得拐杖直敲地面,我姐扶着我奶回了房间,两个人都嫌弃地望着我。大哥走到我跟前,给我擦了擦眼泪鼻涕。
「别哭了。」他说,粗糙的手指刮得我脸生疼,笨拙的,也根本不会安慰人。
我止不住地颤抖,点着头,可眼泪不争气地流得更凶。
他朝院子外走去,沉默寡言的他根本不会哄人。我想他大概要去找谁,可我揪着他的衣角,没让他去。
小小的我,早就明白自尊心是什么。
在一个新环境里认识的新朋友面前,我怎么可能表现出我脆弱的一面。
我挨打的事,我妈根本不知道。
但我低估了她对我的关注。
我爸比我妈提早回来,然后就是一声不响地忙饭。
对,我记忆里,我小时候家里的饭菜都是我爸爸做的!
等到我妈卖完菜回来,都大中午了,她顶着大太阳,脖子上挂着一条黑乎乎的毛巾,回来先是洗把脸,就准备吃饭。
只不过她会再来逗逗我,我坐在巷子口,这里能吹到凉快的穿堂风,也能看见后院的一池水塘。
云海似的水面,漂亮得要命。
手里收拾着菠菜,满手泥土。
那阵子我妈妈回来,总会给我带各种好吃的,有油香香的撒子,有米香香的炸苞谷粒。
她靠近我的时候我就发现了!
我妈妈身上有股香气,像青草像泥土,是清新的自然的。
不像徐彦青的妈妈,那个阿姨的香气就是直接的一下子就冲进鼻腔里。
我妈扳过我的小身子,原本笑盈盈的面容一下子就怔住了。
「咋了啊,咋哭了啊!」
她这么一问,我心里也是揪揪的。
我差点没忍住又哭了,只能努力瘪着嘴不吭声,这下子她更着急了。
她是个暴脾气的,立刻就往屋子里去。
几番争吵,我就听我姐嘶喊着偏心。
我不敢过去,可踌躇着我还是要去面对。
但七岁的我,永远都忘不了我姐姐那双怒视我的目光。
我妈大喊:「那是你亲妹妹,你有啥和她过不去的!」
我奶没做隐形人,她把我姐搂在怀里,心肝宝贝哄个不停。
姐姐哇哇大哭,才十一岁的她可能也没办法理解,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个家,抢走她的爸爸妈妈。
我爸路过我身边,皱着眉头望了我一眼,我只觉得害怕,我多么想缩小自己,哪怕缩进尘埃里。
我爸恶狠狠地看着我妈:「喊什么喊,天天吵吵!」
我妈自然是气不过:「吵什么!我问她两句话,就给我掀翻天了,我哪里对不起她了!」
战火升级到大人,舅舅舅妈也是,当着我的面,经常吵得厉害。
我跑到我姐姐面前,眼眶酸涩得厉害,我想拉过我姐的手,却被我奶奶一巴掌打开,顾不上手背上的疼,我求求道:「姐,别哭了别哭了啊。」
我根本不会哄人,只希望她能够不要流眼泪,只希望爸爸妈妈能不吵架。
姐姐嘟嘟囔囔着。
无非就是一些:「装什么可怜……」
我吸着鼻子,没敢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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