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抵洋

　　尔西拿伊人不在夜晚进行完整的长睡，而是零星的短睡眠。她们的时间观念非常奇特，没有“一天”“一月”和“一年”的概念。这是有迹可循的。尔西拿伊人的活动领域在阳光之外，一片漆黑的水域。而洋流日夜皆流，牧群会自己追逐食物，她们从不用光明与否来划定时间，自然也没有日出而作的习惯，不会日落而息。

　　与之相对的，海洋农耕部族拥有日夜的概念。她们往往繁忙得像尔西拿伊部族的卡狄拉。海洋农耕与陆地农耕是两个概念。需要澄清的是，她们不是大型雀鲷，不在海底沙地或石头上种菜。海洋农作物一般为富含营养价值的曼特海草，一种没有根系，从种子发育成一条巨大飘带的作物。农耕部族需要每隔一段时间就围着作物游动，利用海水动力把它们顶到海面上，接受日光，傍晚时再收整好，夜里有人轮休巡逻看护作物。

　　早些年盛传的某些海域中有巨大黑绿色怪物“罗艮”其实就是海洋农耕部族在晒她们的作物。

　　相比之下，在海洋游牧是一种闲散的生活方式。尔西拿伊人就是典型代表，她们会随时随地睡去。睡前通知同伴，然后安静睡去。随着水流漂出一段距离就自己醒来，游回族群或在附近闲逛。尔西拿伊人有特殊的定位方式，隔着数千海里也能轻松精准地发现部族所在。

　　她们会短暂休息睡眠，如果醒来后她已经远离部族，尔西拿伊人会索性在附近的海域散步。放牧是主要稳定的食物来源，除此之外，尔西拿伊人也有获取食物的途径。大海无比宽广，尔西拿伊人高超的战斗力可以让她们轻松猎到食物。她们唯一符合大众对海族认知的一点就是武力。每个尔西拿伊人都健壮强悍，肌肉密度高，她们不用担心大洋会给予什么危险，漫长的平均寿命也给了她们闲散的底气。

　　尔西拿伊人的武器是岩石打磨的弓箭，在浮力的协助下仍显得十分沉重。她们会先寻找到合适的岩石，打磨成弓箭的形状，然后继续打磨箭矢。这通常需要五天。弓弦则是坚韧的鱼皮和水草。尔西拿伊的弓很大，箭也极长，一支箭矢能有三到五米。为了让箭矢在海水中保持足够的动能，沉重是必备属性，而要拉开这样的弓箭，尔西拿伊人的力气绝不小。

　　我亲眼见过亚尼洛拉弓射中一只鲨鱼，那是我在海洋见过最激烈的动静。一只堪比陆地上子弹射速的石箭直直蹿出，我只能看见它在水中划出一道凌厉的轨道，而后远处晕染开血色。

　　除了弓箭，她们也使用长剑。同样是岩石磨制，剑身极长，剑头锋锐，剑柄是圆柱形。尔西拿伊人使用这种剑类似于击剑，以极快的速度刺出，命中猎物。它应该说是射程短一些的手持箭矢。

　　海水的阻力与空气是截然不同的难度，而猎物能从气味、声波、水的流速等等因素迅速警觉起来，猎杀必须发生在一个迅猛到恐怖的瞬间，否则就会失败。我们可以从中设想尔西拿伊人，或者说海族的普遍力量。我想这就是海族总是具备成为强大战士潜质的原因。

　　由此推断，小七纪的定安将军能挥剑断水并不是传说。她来自比尔西拿伊人生活区域更深的深海，使用的武器也不是刺击型的纤细武器，而是一把宽厚的大剑。能在深海海压与海水阻力中成为大战士，她能在陆地上神挡杀神就不令人惊讶了。

　　说回尔西拿伊人，她们会随身携带岩石弓箭，然后在睡觉时顺着水流走，醒来就用弓箭捕猎。除了海兽，很少有海洋生物能挡住这样一次射击。

　　生存物资充裕、环境安全、寿命悠长，尔西拿伊人养成温吞的性子并不奇怪。正如我之前说的，尔西拿伊人根本不在意“牛羊”是否走丢。即使不时时刻刻盯紧泪伞水母牧群，“牛羊”走失了，她们也不会面临生存问题。也是因此，“死亡”（自然死亡）成了尔西拿伊人的头等大事。

　　一些海洋部族也会用深海矿石与路过的船队交换物资，船队给她们糖果、新鲜鱼肉和蒸馏酒。玻璃瓶会被部族留下，而糖果包装纸需要船队自己带走，糖果则当场分给其他人吃完。部分船队在航行至无风带或危险海域时也会用物资换取海洋部族的护航，这样的请求总能得到应允，而海洋部族从不交换武器。

　　一个原因是以陆地生态设计的铁制武器在海中不堪大用，第二个原因是她们珍视和平。如非生存所需，她们不喜欢制造死亡。尤其是尔西拿伊人，她们重视死亡。在她们的生命里分别并不罕见，但死别是永别。

　　在海中度过的第二个月，我已经完全习惯了漂浮与游动。文君雷打不动地去钻研尔西拿伊语，我没有这样的目标，自然乐得清闲。长期陆生骤然入海带来的不安焦虑已经消失，我飘在海中，观赏游过的美丽热带鱼类，头脑得到了极大地放松。

　　我用自己的阴影吓唬路过的游鱼，忽然发现自己头顶浮着一大片阴影。紧接着，一股让人汗毛倒竖地溅水声响起，生理的预感恐惧甚至让我克服了拉华赫丹叶。我很熟悉类似的声音，亚尼洛捕猎时箭矢就是这么穿过水流的。有人在从水面上往下射击，从射速来看来者不善。

　　在我斜前方，一只弩矛正刺穿海的澄澈。它原本对准了在岩石上打磨箭矢的里加特，但里加特反应敏捷，马上离开了原地。弩矛拽着铁索直入海水，扎穿了坚固的海岩。水流声不绝于耳，那是海的风。很快，又是几只弩矛。它们搅乱了泪伞水母的活动，生物核不安地闪烁，被不断射下的弩矛毫不留情地击碎，无数泪伞水母被螺旋桨搅烂，破碎的缘瓣飘在海面上。

　　里加特立刻发出一声高昂的长鸣音，警钟般响彻海域。尔西拿伊人不再懒散，她们握起武器，分散开来，往更黑暗的海中扎去。她们的做法很正确。我的动作慢了一步，险些被一只弩矛刺穿，多亏亚尼洛和文君拉住了我。

　　文君面色凝重地看向海面，她说：“海盗。”

　　我们遇到偷猎的海盗了。

　　“敌人不会下水，小心武器！”文君用尔西拿伊语大喊。

　　尔西拿伊人显然比我们更有对付海盗的手段。她们拉开弓箭，数支石箭扎进螺旋桨，沉闷的爆炸声响起，阴影飘摇，船身晃动。海面上大概气急败坏了，隔着数米的水我也听见谩骂声。十几支弩矛沿着船沿射下，那是军用卡式27弩矛，铁索能延伸六十至一百米。矛尖一旦刺穿猎物就会从底部张开反扣，与此同时铁索断裂，在另一端张开漂浮标，便于追踪目标，要是没击中猎物就反复射击。

　　海盗们第一射没瞄准，让尔西拿伊人警觉散开，接下来的弩矛都射空了。再加上尔西拿伊人不断攻击船只，海盗渐渐露怯，准备调转船头离开。尔西拿伊人见状也停止了进攻姿态，呼唤四散的同族。

　　海族悠扬的鸣音响起，船底螺旋桨与雷达运作发出沉闷的噪声。扎向深海的尔西拿伊人带着老幼向上游，回到同伴身边。她们聚在了一起，彼此询问，相互安慰。我拉着文君，不免有些尴尬。这片海域从领土基本权上讲是属于总政府的。我们作为总政府治下的陆地人，在这场偷猎中未免难辞其咎。

　　但尔西拿伊人并未对我们呈现愤怒或排挤，也不曾驱逐我们。她们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有人去收集已死亡的泪伞水母散落的生物核，有人在安抚的哭泣幼儿，里加特捡回她加工了一半的石弓，找了一处完好的岩石继续打磨。我有些尴尬：“你们有流血吗？”我原本想问得更柔和一点，比如“你们还好吗？”或者说一声“对不起”，但尔西拿伊语没有这种表述。

　　亚尼洛对我说：“没有。”她上下打量着我们，神色似乎有些担忧，反问道：“你们有流血吗？”我们俩都不太好意思，文君给了我一肘——我知道，我知道。一会我就沿着痕迹去确认海盗的身份，然后拿着我打满整场保卫战争的老游击队招牌去附近的省厅拍桌子。

　　面对疑问，我们摇摇头，并像尔西拿伊人那样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歉意。

　　这让尔西拿伊人更困惑了。尔西拿伊部族的社会风气良好，彼此之间乐于相互帮助，但我们过头的殷勤显然超出了“互帮互助”。

　　不过那时我没注意，我愧疚地向尔西拿伊人赠送一些殷勤后就告辞了，准备去让附近的官员们掉点头发。

　　后面的事情是文君向我转述的。尔西拿伊人在袭击后依旧表现得很平静，就像她们平时那样，但这不代表她们对海盗心平气和。尔西拿伊部族联络了附近几个海洋部族，让她们小心那艘海盗船，并给它制造点灾难。

　　我告别众人，跟随海盗船离开的方向。不巧的是，夏季的尾巴，我终于也不幸地在海上遇到了暴雨，风雨肆虐，雷电轰鸣。浪太大了。海水变成了黑色。我苦中作乐地想，或许这才是海的“黑夜”。浮腥的风像鬼在哭，雨混着雷，海浪冒起尖角，在视野中缓慢盖来，无法逃离，无法抵抗，只能在肉眼能捕捉，神经能反应的恐惧中迎接一次结局未知的考验。

　　海盗船在风雨中飘摇，像一叶扁舟，海浪冲刷着夹板，仿佛随时随地会侧翻。船上有几个人在焦急地跑动，风帆、引擎、驾驶室微弱长明的灯光、人影攒动。我远远地跟在海盗船边上。雨天的海洋很暴躁，与阳光无法穿透的黑暗相比，这时的黑暗带着一种粗犷的混沌。

　　你能感受到它是愤怒的。这愤怒并不针对谁，海就像午睡被惊扰的人，起床气严重。它只是自己心情不好，并不为凡人的冒犯愤怒，而这种不满蔓延出了让凡人难以承受的现状。

　　我记住了那艘海盗船的样式，扎进海流凶猛的水中，身边飘过各种杂物，木屑、被咬了一半的死鱼尸体，鼻腔中充斥着微妙的咸腥味，像浮游生物发酵了。朝着最近的海岸港口游去，我有些担心，希望这一趟陆地之行不会耗费我太多时间，我还来得及回到大海同尔西拿伊人们交流。

　　担忧的心情让我逐渐愤怒。在接下来的七天里，我平均每天几乎只睡了三小时。配备军用装备的海盗，这些家伙碰到我算是碰到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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