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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探心
山石离客房略有些距离。一路无话,江昭翎暗自盘算攻防答对之法。
室内幽暗,月光照亮二人衣摆激起的粒粒浮尘。陆月暝并未用些照明的符咒,只是点起几支红烛,置于桌上,照得人面庞半明半暗。烛火摇曳,光影变幻,一如室内情势,为己为人为天为道的坦陈与隐瞒都十分可能、十分可疑。
陆月暝开口,双瞳比烛火更亮:“你那串十三点颗颗来头不小,看似是用于观镜、明察秋毫,实则是用来压抑那些过于敏锐的感知的,是也不是?”
江昭翎方还在想要不要给自己的梦魇避重就轻地编上一编,没想到陆月暝会从此处问起。十三点是他长不离身的,却也从未刻意宣扬过什么,兼之以法诀掩去了气息,实在不大可能引人注意。做镜师的谁不真真假假地戴几个串在手上,他行走这么多年,也从未有人问起过。
这人仅是今夜拿了十三点端详一番,便能参透个中奥秘,乃至以此救了自己一回,可见镜道造诣远在自己之上。他既已看出来了,又在此再问一回,便是刻意留个余地。既坦陈他之所知,又要看看自己是否会顺着补充点什么,借以探探自己是否真心实意、据实以告。
看来自己的猜测还是有所偏误,就算那个陆映淮不给他开后门,这个陆月暝也绝对有立足甚至问鼎钦天监的实力。
“陆大人好毒的眼力。我耳力欠佳,想来老天在镜道一途给了我一点补偿,对魑魅魍魉就更敏感些。素日里戴着这个,可以少些像方才那样的麻烦。”
陆月暝上身略略前倾一点:“特意找了法器压抑感知,也不见你研究什么花里胡哨的镜技,却还能在镜道上做出如此名堂,竟然全靠卓绝天资么?还有什么秘技,能否讨教一二?”
江昭翎向后一靠:“这算第二个问题么?”
二人相视一笑,室内空气略略松散下来。
太紧绷了对谁都不好。江昭翎能感觉到,陆月暝对什么劳什子秘技实际上并无半点兴趣。
“若说天生体质,其实是也不是,也并不止……”江昭翎斟酌着开口。
这便是他此时心中最大的疑窦了。陆月暝知道江昭翎要问这个问题,江昭翎也知道陆月暝知道他要问这个问题,但江昭翎还是问了:“说到此处,陆大人这发坠是什么来头?”
书到用时方恨少,自己手中一没线索二没猜测,全靠陆月暝的嘴皮和人品,实在被动。
陆月暝脸上并无半分讶异:“这是钦天监内的传承之物。不离身地戴着,说是护身,也是种职分的约束。”
话音里带了点对钦天监的微词,听着推心置腹,却让人更加一头雾水了。
陆月暝顿了顿,接着说下去:“在此事上,我与你一样,不过是被命运选中而已。”
……他是如何得知的?
那纹样原是江昭翎背后一块胎记。
仍然是十六年前旧事。那年,父亲第一百零一次抚触江昭翎背后胎记,状若癫狂,虔诚的热望烧灼成眼瞳中两枚火焰。
“命星既现,天意可凭,命星既现,天意可凭……”
那是一种能将人骨髓都烧干的、近乎亵渎的虔诚。
小小的江昭翎瑟缩成一个衣不蔽体的小球,却被不由分说地拖入凛冽寒风当中。
铸镜炉的烈焰已然升起。
他记得那一夜风雪穿骨,炉中铜铁交鸣,空气中千百道哀嚎似从魂里刮过。他侍立一旁,颤抖不止,稍微偏头便会收到父亲一记警告的眼神。他只好透过眼泪默默地看着,边看边想,自己会如父亲所言成为炉外掌人生死的铸造者,还是终于会让父亲失望,成为投入这吃人炉鼎的供奉之一?
在那镜炉终于餍足之时,夜深人静,母亲久违地推开了房间的门。她仿佛下了某种决心,牵起江昭翎正在颤抖的手,另一只枯瘦手中举着一枚状若匕首的铜镜碎片。
望着那双泪都流干了的浑浊眼睛,望着其中的告别、祈求与期许,小小的身影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去,缓缓跪下。
镜锋划过那一处胎记时,他几乎未曾挣扎。痛至晕厥之前的最后一秒钟,那尚未成型的稚弱灵魂竟然理解了何谓解脱。
自此之后,他背上便只剩下一块碗口大的陈年疤痕。
自此之后,江昭翎便知道,镜道天道皆可随手摆弄,这世间所谓的“神迹”多半不知剜了多少凡人骨血,所谓“命运”也往往只是诱人献祭的漂亮说辞。
江昭翎桌下手指缓缓收紧,直至颤抖。
此刻当然应该多少隐藏点内心的波动,但眼前人的目光坚定、坦荡,带着钦天监行走所常有的悲悯,和一点莫名的、仿佛已相见千百次的熟稔。
明明此刻是个各有成算、针锋相对的境地,都是字斟句酌、惜墨如金,那双眼睛却总显得与言语不同,让人看不清究竟哪个是策略,哪个是真心。
看着那双眼睛,似乎有些风险很可以一冒。
“既说到命,在陆大人看来,这天命自何处来,到何处去?”
陆月暝缓缓开口:“不思议业力,虽远必相牵。果报成熟时,求避终难脱。”[1]
看来他早知道那印记所诉说的累累牵绊,甚至今日诸事,都是为了告诉自己这一点。他大概不至于立刻使一张定身符制住自己,再扒下衣物将那业已失落的胎记细察一番,但是既然已有如此了解,想必剜去血肉一事必不是瞒得住躲得掉的。
江昭翎索性摊牌。
“若人人都套着这果报枷锁,我背后挨这一刀到底是因是果,是顺势而为,还是……逆天改命?”
“逆天改命”四字一落,陆月暝双瞳忽地烁然发光,亮得像肃杀霜夜的大星[2]。
“若我说,江先生这一刀,已然超脱顺逆之外,凿穿障壁,另辟他途呢?”
“既已如此,汝之所向,天道所往。”
这陆月暝真是个怪人,这一席话不过表达个事在人为的意思,镜师第一堂课就会说的,但配上他那逼人眼神,带出无数令人心惊的况味。
江昭翎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他只觉得若是反了这劳什子天命,就能复归闲散生活的话,好像反了也行;但陆月暝显然有些未竟的大业,还燃起了点与子同袍的热切想望,真是上纲上线。
偷鸡不成蚀把米,卖了点秘密出去,却换了更多的谜团回来。此时无法再深问下去,还是随机应变,以观后效的好。
“该陆大人……”
“你先问完……”
二人声音同时响起,同时停下,又同时相视一笑。
“还是江先生先问完吧。”
江昭翎笑得真真假假,但此刻到底是眉目舒展:“本想问陆大人为何能入我的梦,现在想来也是因为个业力相牵的关系,似乎也不用问了。”
陆月暝答得极快:“是也不是。其他缘由,你日后会知晓。”
……他本可不搭话轻轻放过的,倒是诚恳,但说了又像没说。再者,他日后二字又怎的如此笃定?
但这倒是给自己递了个话头。
江昭翎问话之前还是踌躇了一会,只因这话听起来实在像个拙劣的搭讪。
“我与大人,此前可曾相见相识?”
陆月暝眼神纹丝不动,将头重重一点。
“自然。”
……该主动交代的时候又不交代了。
“大人不会给我讲一个三生三世的话本子吧。”
陆月暝一笑:“岂敢。不过与大人一别经年,恍如隔世,倒是真的。”
这人年纪不过与自己相仿,腔调倒故作老成,在这深情款款个什么劲儿?难不成那个陆映淮做一回爹,是先把自己这破烂吊坠当个传家宝传给陆月暝,再把“有个小孩也挺喜欢这个的但是他妈妈不让我送给他”这种事也同自己儿子说了,好让陆月暝在此老神在在地装蒜?
江昭翎深呼吸一回,彻底靠在了背后椅垫上。
“我与大人,果然有缘。”
陆月暝所知显然比江昭翎多得多,一番交锋中看似儒雅温和,实则全占上风。话至此处,他气势反倒弱了几分,低头沉吟半晌,复才开口。
“你方才入镜之时,看见的是真旧事,还是假梦魇?”
这倒是没什么不能说的,或许是老尚书托他研究这古镜,借以窥探镜中之事,他在这做对照实验呢。
“我也不能完全确定,前面大半是确有其事,后半段则……真假难分。”
陆月暝轻叹,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答案。
“尚书照镜时,也是如此。”
果然是为此而来,但毕竟钦天监职责所系,也是应该应分的。
江昭翎已在心中使得春秋笔法,将梦魇内容藏闪得七七八八,腹稿喷薄欲出,只待陆月暝发问。不料此人路数总是出人意料,沉吟片刻之后,竟兀自起身,拂拂袖子。
“江先生今夜受了惊吓,想必累了,不若先休息吧。”
江昭翎一愣,本能地跟着起身。
陆月暝微微一笑。
“还有一个问题,留着下次再问。”
若是尚书交代的事体,自然是要刨根问底才算完,怎么又轻拿轻放了?
只听陆月暝接着道:“你于镜道天资卓越,却也易受精怪梦魇侵扰。今夜本自疲惫,可将那十三点好生戴着。”
又是一副老辈子人的语气,莫非因为钦天监是个论资排辈的地方,他装深沉习惯了不成?
江昭翎拱手:“多谢关怀。还未谢过大人相救之恩。”
陆月暝摆摆手:“何必客气,若是你在镜外看着,想必也会出手一救的。”
我要说未必呢?江昭翎暗暗腹诽。
陆月暝又道:“尚书意思怎好违逆,明日我去先生府上观镜如何?”
……蛐蛐人的报应来的真快啊。
江昭翎无奈一笑:“陆大人真是心思妥帖,丝丝入扣。”
陆月暝对话中恼意充耳不闻,径自走到客房角落,左摸右摸之后,竟然打开一扇小门。
“江先生请。明天,不,今天见。”
……这俩房间是连着的?
江昭翎首先暗暗赞叹了世家府邸的巧思及其可能的诸多秘辛,又再次怀疑陆月暝这人到底为何对人家尚书的宅邸熟悉至此,最后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人不会图谋不轨吧?
江昭翎假笑着告别。陆月暝脸上又是完美微笑,欠打得紧。
[1]语出《毗奈耶》。
[2]出老舍《断魂枪》,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神来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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