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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
之后,怪物就不再只是夜里钻纸箱的黑影。
它开始白天也会出现——
但只在校门外的盲区、只在没有摄像头的地方、只在易暇“需要”它出现的那几秒。
转园手续比母亲想的麻烦。
她攥着一沓收据去退伙食费,园长推了推眼镜,说“月底前找不到接收园,学籍就锁死”。
母亲蹲在楼梯间一根接一根地啃指甲,像在数自己还有几根能折断。
那天傍晚,易暇被通知“家长晚半小时来接”。
他独自坐在传达室的小板凳,看铁栅栏外的马路。
路灯闪了两下,像电压不稳的鬼眨眼。
赵小姐踩着下班点走出园区,高跟鞋“哒哒”停在他面前。
“小可怜,又没人接?”
她弯腰,香水味扑过来,手指却狠狠拧了一把他的脸蛋,“回去告诉你妈——就她那种德行,去哪都一样的。”
疼痛像电火花,啪地在皮肤里炸开。
易暇没哭,只是抬眼。
赵小姐身后,斑马线尽头的路灯忽然“嘭”一声炸碎。
光斑消失的地方,一条黑色脖颈从地面拔起,像倒着生长的枯树。
怪物的头颅弯到女人背后,没有五官的脸“贴”在她头发上——
轻轻一吸。
赵小姐的香水味瞬间被抽空,变成一股阴冷的土腥味。
她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回头——
什么也没有,只有风把一片碎玻璃吹得打转。
“见鬼了……”她嘟囔,踩着碎步走远。
易暇低头,看见自己脚边的影子被拉得极长,一直连到怪物脚下。
两条影子在地面重叠,像一对扣得严丝合缝的拼图。
他小声道:“别在这里……等妈妈。”
怪物收回脖颈,身体像被抽掉骨头的黑布,折叠、再折叠,最后缩进他背后那团书包投下的阴影里。
十分钟后,母亲骑着单车匆匆赶到。
她没看见,易暇爬上车后座时,书包比往常鼓了一圈
像塞了一块三米高、却完全没有重量的黑夜。
新幼儿园在开发区的边缘,学费便宜一半,操场大得荒凉。
母亲把易暇交给一位姓陆的男老师。
陆老师三十岁出头,声音温和,却喜欢在点名时喊号码:
“1号——到!”
“2号——到!”
……
“13号?”
易暇条件反射地举手。
那一刻,他听见自己背脊“嘶啦”一声
像有人撕开一张保鲜膜。
怪物的黑雾顺着脊椎滑下,在他影子里打了个旋,最后停在他脚边,悄悄卷起一片枯叶。
陆老师低头看了眼名册,笑道:“巧了,又是13号。”
易暇后背一紧。
“没事,13在国外还是幸运数字呢。”
陆老师蹲下来,替他整理名牌,“以后我喊你‘小暇’,不喊号,好不好?”
阳光从老师背后照过来,给易暇的视野镀上一层毛边。
他眨眨眼,第一次发现“13”原来也可以被温柔地念出来。
可就在他点头的同时——
操场远端,一只足球莫名其妙瘪陷,像被什么无形巨掌一把按扁。
“砰”的爆破声吓得孩子们齐刷刷回头。
易暇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正悄悄把“手”从足球那边收回。
黑影像卷尺,“咔哒”一声缩回正常长度。
他抿了抿唇,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
“别乱来,这里没人欺负我。”
影子晃了晃,像做错事的大狗,乖乖伏在他脚边。
然而怪物还是暴露了痕迹——
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家访。
那天是周五,母亲加班,电话里恳求陆老师多照管半小时。
陆老师便把易暇带回教职工宿舍。
宿舍是临时板房,走廊狭长,灯管嗡嗡作响。
一进门,易暇就盯住了墙角那面落地镜——
镜子里没有怪物。
只有他自己,瘦小,发梢翘着,像一截被拔断的蒲公英。
“先坐,老师给你倒牛奶。”
陆老师转身去厨房。
就在那一秒,镜子“啪”地裂开,裂纹呈放射状,中心点恰好是易暇额头的高度。
裂痕里渗出极细的黑色丝絮,像墨汁顺着血管爬。
易暇惊得后退。
“哗啦——”
整面镜子的碎片突然同时脱落,却没有一块砸到他。
碎玻璃在半空被某种无形力量托住,轻轻旋转,像被风托起的黑雪。
紧接着,所有碎片同时落地——
拼出一个完美的、空心的“13”。
碎片边缘齐整,像被激光切割。
厨房里的陆老师闻声跑来,只看见一地碎镜,和站在碎片中央、脸色苍白的易暇。
“别动!”
老师冲过去抱住他,鞋底踩过玻璃,发出“咔啦咔啦”的脆响。
却奇迹般没有划破一层皮。
易暇被他按在胸口,听见对方心跳得飞快。
一下,两下——
第三下时,心跳突然慢了半拍,像被谁偷偷掐住。
易暇知道,那是怪物在“看”陆老师。
它不喜欢任何人抱自己。
“老师……”
易暇小声说,“镜子是我不小心碰的,对不起。”
陆老师松开他,目光复杂地扫过地面那个黑色“13”。
良久,他叹了口气:
“别怕,老师不会告诉你妈妈。”
他以为易暇在担心挨骂。
却不知道,易暇真正担心的——
是怪物下一次出现,会不会把碎片拼成别的字,
比如“爸爸”,
比如“去死”。
周日晚上,母亲难得休息,带他去市中心买打折鸡蛋。
回来时错过末班公交,只能挤上一辆私营小巴。
车厢里塞满加班族,空气带着雨天的馊味。
易暇被母亲抱在腿上,额头抵着车窗。
雨点砸在玻璃,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门。
车行至城中村路口,发动机突然“突突”两声熄火。
司机骂骂咧咧下去掀引擎盖。
灯管闪了几下,全灭。
黑暗像一桶凉水浇进车厢。
易暇瞬间绷直背脊——
他感觉怪物从座椅底下渗出,像墨汁滴进清水,迅速染黑整个车厢地面。
黑暗里,有人惊叫:
“谁踩我!”
“我的包!包不见了!”
“手机——谁偷我手机!”
混乱中,易暇被母亲死死护在怀里。
他闻到她衣领的洗衣粉味,混着雨水的铁锈。
“别怕,有妈妈在。”
可她声音在抖,像拉紧的弦。
下一秒,所有尖叫戛然而止。
车厢灯“啪”地重新亮起。
人们惊愕地发现——
被偷的包静静躺在过道中央;
被抢的手机排成一排,像列队的士兵;
而那位惯常在这一带扒窃的惯偷,
正被自己的皮带反绑在扶手杆上,
嘴里塞着一团黑乎乎的布,
布表面冒着细细的黑色蒸汽,
像刚从墨池里捞出。
众人面面相觑,
没人看清是谁干的。
只有易暇,
看见最后一缕黑雾从窃贼脚边溜走,
顺着地板缝隙,
蛇一样钻回他的书包。
母亲摸摸他的头:“吓着了?”
易暇摇头,把脸埋进她肩窝。
他用极轻的声音,对背后的空气说:
“谢谢。”
黑暗里,他听见熟悉的“嗡——”,
像某种巨大心脏。
跳了一下,
又归于死寂。
雨停了,巷口积水映出路灯,像一面面碎掉的圆镜。
母亲一手拎鸡蛋,一手牵他。
走到出租屋楼下,她忽然停下。
“小暇。
“嗯?”
“如果……”
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如果有一天,妈妈很晚才回来,你一个人怕不怕?”
易暇抬头。
怪物正立在楼洞阴影里,头顶几乎碰到四楼晾衣杆。
它微微弯腰,像在等待一个指令。
易暇捏紧母亲的手指,
“不怕。”
他说,
“我会把门反锁,等你。”
母亲笑了,眼角挤出细纹,
像被风吹皱的廉价塑料布。
她没注意到,
易暇的另一只手,
正悄悄伸向身后,
与黑暗中伸来的七指巨掌,
轻轻击掌。
“啪。”
声音极轻,
像一年前那只陶瓷杯,
第一次裂开的,
前置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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