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进制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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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特仿生的决策系统非常完善。在大多数简单且日常的决策上，鉴于每月投放的民意调查（谁知道这玩意到底有没有被打开看过！）、每天实时更新的用户群体大模型和“中枢”的智能分析终端都运行良好，由十名员工组成的高层决策组几乎无需费心。

　　呃，鬼知道我在说上一段话的时候有没有被什么东西夺舍。

　　铭的事情不算“简单且日常的决策”。后来我才知道她在开始遗失自己的第一天就向她们发出了通知，那时候的讨论结果是继续维持现状。分析终端和她们都认为这是最高效的选择。

　　在她们彻底无法维持与铭的稳定通讯时决策组又召开了一次会议，所有广场和街道的屏幕都在实时转播，会后发放虚拟选票，或者维持现状，或者提高产品售价、将部分利润用于所谓“救援”。

　　投票结果是压倒性的九十八比二，很好，那些傻货没守住大脑起码守住了钱包。

　　很好吗？

　　那铭怎么办呢？铭一去不复返，难道不是因为全城人都在使用的“中枢”吗？被我视作愚人的人既能畅享中枢又能讨论偶像还守住了真正的利益，未被我视作愚人的人正因为前者的狂热一点点地消散在海里。

　　铭，可曾想到你折戟于自己的声誉？

　　那不应该是属于她的声誉。

　　那不是她的名字抽条发叶生长出的繁花硕果，那是任谁登上都一样既崇高又危险的陡峭神台。只不过她本人太辉煌太耀目显得太适合那个位置，让我忘记她离开之后随时可以换一个人上去。

　　搭建神台的人不在乎。捧起神台的人会因变动而震荡，然后依旧不在乎。

　　我希望那个神台再也不要有人坐上来。

　　那天晚上我在穹顶外面，一直等待的话，幸运的时候可以看到星辰。我想跟她说话，想问她后悔不后悔，但不用想就知道回答。况且如果我是她，知道现状无法挽回，当然会为了装一把说自己不后悔啦。

　　我一直坐到后半夜，那天没有星星，但是有一轮非常好的月亮。

　　我后来也没再打开过中枢。

　　当然想再多说些话，但更害怕某一次对话变成告别。我害怕告别。

　　是的，这很懦弱。不过积攒下来的勇气如果能用在别的地方，大概不算太可耻。

　　我去拜访了铭的母亲，并且自那次造访之后觉得相比之下铭真是活泼开朗、温柔可亲，不过好歹被允许扫描了不少物件，成绩单、百科全书、还有一把小提琴；

　　然后是更困难的部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成功地带着装有桌面小人的电脑从她家到铭的家再到致理中学走了一趟，回时整整装满了三台内存盘。

　　看起来我跟烽终于达成了唯一的一条共识。

　　我们都不愿意承认她和关于她的一切在铭的生命里广阔、漫长且不可分离。

　　“喂，你。”她看着我把所有实物扫描导入电脑，伸手敲敲那副正在缓慢转动的棋子，碰倒一颗王后。“说真的，以你的智力，不该不明白这个道理。你这次准备私自接入 ‘中枢’，然后呢？考虑过回来之后怎么办吗？”

　　她把手里的棋子在棋盘上磕了磕，简直像只啄木鸟住在扬声器里，“在吉特仿生，无故旷工三天默认离职。你可能不在乎。但对于 ‘中枢’，任何未被批准的接入行为都视为恶意攻击。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我转过视线，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看她也沉默地回盯着我，觉得即使是从没见过动物的人照着她画狮子也能画得像模像样——然后，终于清清嗓子。

　　接着怪叫一声。

　　“完蛋啦！这电脑中病蠹啦！”我夸张地后退几步，又冲上前来，确保在电脑啪地一声完全合拢之前她能听到完整的后半句，“这个烽桌宠居然把我当成人在对话，太恐怖啦！”

　　够她气上一个月的了。

　　“大人，时代变了。”我望着死一般寂静的电脑，又微笑着自言自语起来。“现在吉特仿生是铭皇帝的新朝，员工无故旷工一周才默认离职。”

　　不过时代没有变。人容易觉得自己的时代独一无二，不过是因为历史像十进制的π，数位滚滚向前，数字无限，没有循环节。
　　你说你所经历的数段从未被循环过，没错，可所有的数段不过是九个十进制数字的排列组合。

　　当然这是我夜里躺在床上之后才想出来的东西，白天我只忙着妙语连珠，以及回味自己的连珠妙语。

　　太多的话足以掩盖一切，不过一旦安静下去，真正想说的话又会自动涌向眼睛和喉咙。

　　我翻身面对手环，打开了“中枢”。

　　“我找网络重建工程师铭。”

　　几乎是立刻，那个蓝色的光球就急不可耐地蹦出来：

　　“关于 ‘网络重建工程师’，我为您找到563条结果，请确认您要找的不是 ‘网络工程师’或者 ‘重建工程’。关于……”

　　我关闭了扬声器，翻身仰躺，睁着眼睛。从这个角度看光球，它一点都不像月亮。更像肥皂泡，或者某种幻影。

　　“我很想你。”我说。“可以等到我去找你吗？”

　　本想让手环也枕在我的枕头上，不过那样它可能会被我的眼泪打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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