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之骸

　　临时降级权限的一周，对李维而言是一种新型态的煎熬。
　　他被迫处理着最基础、最乏味的数据流，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重复着筛选和清除的简单劳动。这给了他太多思考的时间，却又无法采取任何实际行动。每一次系统的提示音，每一次身后走过的脚步声，都让他神经紧绷，怀疑是否是安全部门终于来带走他。
　　莫里斯主管没有再找他。那份精心编织、漏洞尽量降到最低的事件报告提交上去后，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回音。这种沉默反而更令人不安。他知道，自己肯定被放在了某个“观察名单”上，一举一动都可能被放大检视。
　　他不能再通过工作系统寻找“夜莺”或任何关于“残响”的线索了，那等于自寻死路。
　　那条残缺日志里提到的“下层结构废弃数据节点区”成了他唯一的方向。那里是系统的灰色地带，监控稀疏，或许也是“夜莺”这类人可能活动的地方。但如何下去？他一个系统维护员，没有任何理由前往那种遍布物理尘埃和网络盲区的地方。
　　机会在一个轮休日悄然来临。
　　一份系统公告通知，他所在居住扇区的地下管道网络需要进行一次短暂的例行维护，期间部分非关键照明和监控将暂时关闭数小时。这是系统庞大躯体上一次微不足道的“新陈代谢”，但对李维来说，却是潜入下方迷宫的唯一窗口。
　　维护开始后，他借口丢弃不符合规范的回收物（这本身也是一种轻微违规），来到了住宅楼底层一个罕有人至的维修通道口。利用他对系统维护周期和门禁协议的了解，他短暂地屏蔽了警报，撬开了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门后是扑面而来的、混合着铁锈、尘埃和未知化学物质的浑浊空气。与地面上永恒恒温恒湿的“完美”环境不同，这里的空气粘稠而带着寒意。狭窄的金属楼梯向下延伸，消失在黑暗中，只有远处几点应急灯散发着幽绿的光芒，勉强勾勒出巨大管道和废弃线缆的轮廓。
　　这里是新都的“消化道”，是光鲜亮丽表象之下被遗忘的角落。巨大的管道轰鸣着，运送着城市的废料和能源，噪音在密闭空间里回荡，形成一种压抑的白噪音。系统监控探头的红点在这里变得稀疏，光线也无法触及所有角落。
　　李维打开随身携带的强光手电，深吸了一口污浊的空气，开始向下探索。脚下的金属网格平台发出吱呀的声响，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根据记忆中新都的结构蓝图和自己推测的那个模糊坐标，在迷宫般的通道和管道间艰难穿行。
　　他不知道“夜莺”是谁，长什么样，甚至不确定是否真能在这里找到线索。这更像是一次绝望下的盲目赌博。
　　在一处堆满废弃服务器机箱和断裂光纤的角落，他停了下来。这里似乎是一个旧时代的接线枢纽，如今已被彻底废弃。墙壁上布满了涂鸦，大多是毫无意义的符号和划痕。
　　他的手电光扫过一面斑驳的金属墙，忽然定格。
　　在一片杂乱的涂鸦中，有一个不起眼的、用某种荧光涂料画下的符号——一只简笔的、正在歌唱的小鸟。
　　夜莺！
　　他的心跳骤然加速。他靠近仔细观察，发现小鸟符号的下方，还有一个更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箭头，指向一堆 particularly混乱的废弃物后面。
　　他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后面竟然隐藏着一个狭窄的缝隙，通向一个更小的、类似维修间的地方。
　　里面比外面更暗，只有一台老旧的、早已停用的终端机屏幕，散发着微弱的、断断续续的荧光。屏幕前，背对着他，坐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似乎完全沉浸在终端机跳动的字符流中，对李维的靠近毫无察觉。她（从纤细的身形和束起的马尾辫判断）穿着一件磨损的皮质外套，手指在一台外接的、布满按钮的古老键盘上飞快敲击，快得几乎出现残影。屏幕上代码如瀑布般滚落。
　　李维屏住呼吸，不敢惊动她。他看到她似乎在尝试攻破某个数据节点的防火墙，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节奏感，与他所知的任何系统内编程风格都截然不同——更野性，更直接，也更有效。
　　就在她即将完成最后一次突破时，她似乎终于察觉到了身后的光线和呼吸声。
　　动作戛然而止。
　　她的背影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猫科动物。下一秒，她以惊人的速度猛地转身，手中已然多了一把改装过的、闪烁着电弧能量的工具刀，直指李维的咽喉！动作干净利落，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
　　手电光映亮了她的脸。看起来很年轻，可能二十岁左右，五官精致却带着野性的棱角，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此刻充满了警惕、怀疑和一丝被侵入领地般的恼怒。
　　“你是谁？”她的声音压低，带着砂砾般的质感，毫不客气，“系统养的狗？莫里斯的走狗？找到这里费了不少功夫吧？”
　　李维被她瞬间爆发出的敌意和那把几乎抵到他喉咙的能量刀惊得后退半步，连忙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我……我不是安全部的人！”他急促地低声解释，心脏狂跳，“我叫李维，只是个数据维护员。我……我是在找‘夜莺’。”
　　听到“夜莺”这个代号，少女眼中的警惕丝毫未减，反而眯起了眼睛，打量货物般上下扫视着他。
　　“哦？数据维护员？”她嗤笑一声，语气充满了不信任，“穿着这么干净的制服，跑到这种地方来找一个黑客？编故事也编得像一点。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一段日志……残缺的日志，末尾有你的签名。”李维尽量简洁地解释，目光不敢离开那把她手中的能量刀，“还有关于‘认知滤网’、关于我父亲……林博士的线索。我需要知道真相。”
　　当他说出“认知滤网”和“林博士”时，他清晰地看到少女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虽然脸上的表情依旧冷硬。
　　她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能量刀尖端的电弧微微嗡鸣着，在昏暗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林博士的儿子？”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复杂，“那个系统宣称的叛徒？”
　　“系统说的，不一定是真的。”李维直视着她的眼睛，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显得真诚，“我发现了证据。而且……我触发了警报，莫里斯已经注意到我了。我需要帮助。”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远处管道的轰鸣和能量刀的嗡鸣在作响。
　　终于，她手腕微微一抖，能量刀闪烁了几下，熄灭了。但她并没有收起它，只是垂下了手。
　　“算你运气好，我今天心情不算太坏。”她依旧冷着脸，语气却稍稍缓和了一点，“也算你倒霉，沾上这种事，离被系统‘优化’掉也就不远了。”
　　她转过身，重新面向那台老旧终端，手指再次开始敲击，速度依旧快得惊人。
　　“我叫苏芮。”她头也不回地说，仿佛只是随口告知一个无关紧要的信息，“至于‘夜莺’……那是给外面人听的。”
　　她突然停下敲击，侧过脸，用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瞥了李维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带着嘲讽和危险的弧度。
　　“不过，小子。如果你骗我，或者把任何人引到这里……”
　　她没说下去，只是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那把能量刀的刀柄。
　　冰冷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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