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予安

　　隔天，宋予安依旧提前了一点到达俱乐部。

　　他这次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在门口安静地等着，不想再像上次那样意外闯入她的训练时刻。

　　一点刚过，盛夏背着网球袋走了出来。她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灰色运动衫，头发依旧束成利落的高马尾，看到宋予安，只是微微颔首。

　　“走吧。”她的开场白总是如此简洁。

　　两人沿着林荫道漫步，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马德里的节奏似乎总是这样不紧不慢。

　　“今天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盛夏问道。

　　“还是交给你这个‘本地通’。”宋予安笑了笑，“我对这里的认知，除了昨天你带我去的地方，就只剩下酒店和警察局了。”

　　盛夏思考了一下：“那去划船放松放松？”

　　“好啊。”宋予安笑意吟吟道。

　　看着波光粼粼的人工湖和广阔的草坪，心情也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租了一条小船，两人一前一后坐定，划着小船平稳地驶向湖心。微风拂过，带来湿润的水汽和周围植物的清香。

　　宋予安拿出手机，发现无线耳机只剩一只还有电。他有些尴尬地晃了晃手机。

　　“好像只能听一只了。”

　　盛夏看了一眼，从网球袋侧袋里拿出一副有线耳机，递过去一只：“用这个？”

　　宋予安愣了一下，接过另一只耳机。

　　两人之间的距离因为这根细细的线缆而被拉近，他甚至能更清晰地看到她阳光下脸颊细微的绒毛。

　　耳机线并不长，他们不得不稍稍靠近了些。

　　宋予安点开自己的音乐软件，下意识地点开一个命名为“旧日时光”的私密歌单。

　　是他出道早期的一首代表作，一首关于梦想与追寻的抒情歌，编曲简单，最大限度地凸显了他清澈而富有叙事感的嗓音。

　　他有些不好意思，这首歌唱法略显青涩，却承载着他最初的热忱。

　　刚想切换，却听见身旁的盛夏轻轻“咦”了一声。

　　耳机里，年轻的声线深情而专注，每一个转音都带着真诚的情感，仿佛能穿透时光。副歌部分，声音舒展开来，带着一种难得的力量感和感染力。

　　一曲终了，湖水的波声和远处的鸟鸣重新涌入耳膜。

　　盛夏转过头，清澈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宋予安，没有任何寒暄与铺垫，语气是纯粹的惊讶和不解，甚至带点为她听到的才华感到的不平：

　　“你唱歌这么好听，为什么过气？”

　　这话像一颗精准的直球，不偏不倚砸在宋予安心口最柔软也最苦涩的地方。

　　有点扎心，疼得他下意识想蜷缩。

　　可发问者那双眼睛里只有纯粹的疑惑和真诚的惋惜，没有丝毫嘲讽或怜悯，只有令人愕然的坦诚。

　　宋予安哑然失笑，抬手摸了摸鼻子，掩饰那一瞬间的狼狈：“……你这个问题，我的前经纪人大概能边喝酒边哭着控诉上三天三夜。”他语气故作轻松，“市场变化、个人选择、……原因能列出一长串。而且，‘好听’这个词，可能只存在于你的耳机里了。”他指了指两人之间那根白色的耳机线。

　　盛夏蹙了蹙眉，似乎并不完全满意这个过于概括的答案，但她只是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两人划着船，听着下一首歌。

　　那句直白到近乎莽撞的疑问，却像一颗投入沉寂湖心的石子，在宋予安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微澜。

　　上岸后，盛夏带他钻进公园附近一条小巷里的家庭餐馆。店面不大，装修朴素，却坐满了当地人，空气中弥漫着令人食指大动的食物香气。

　　盛夏用西语和老板打了声招呼，老板笑着回应，目光在宋予安身上好奇地停留了一瞬。她点了招牌的海鲜饭和几样小菜。

　　食物很快上桌，色彩缤纷的海鲜饭令人食欲大增。

　　宋予安拿起勺子，下意识地将铺在饭上的小番茄一颗颗仔细拨到盘子一边。

　　盛夏很自然地伸出勺子，将他拨开的小番茄全部舀到了自己盘子里，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无数次。

　　宋予安动作顿住，有些讶异地看她。

　　盛夏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过于自然和熟稔，她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表情却没什么变化，语气平淡地解释：“职业习惯。打网球要观察对手的细微动作、习惯性球路、甚至表情变化来预判。观察多了，就成了本能。”

　　她顿了顿，补充道，“刚才你看到番茄时，眉头皱了一下。”

　　宋予安看着她坦然的样子，心里那点诧异渐渐被一种微妙的、被细心关注到的熨帖所取代。

　　他笑了笑：“观察力惊人。谢谢。”

　　盛夏没再说话，只是低头很自然地把那些番茄吃掉，仿佛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不值一提的小事。

　　饭后，他们漫无目的地在附近闲逛，路过一个街头网球场，里面正进行着业余的友谊赛，气氛热烈，笑声和呼喊声不断。

　　其中一个年轻人眼尖地看到了盛夏，立刻兴奋地跑过来，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热情地邀请她一起打一局。盛夏似乎有些犹豫，看了一眼旁边的宋予安。

　　“可以去吗？”她问，像是征求同意。

　　“当然！”宋予安立刻点头，他正想看看她真正享受网球、散发光芒的样子。

　　盛夏放下网球袋，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的运动背心。她甚至没有做太多热身，只是简单活动了一下手腕脚踝，便拿起自己那柄明显专业很多的球拍走进了场地。

　　她一上场，整个场地的气氛仿佛都悄然改变了。

　　不再是训练场上的紧绷压抑，也不是街头出手时的凌厉果断。她的眼神依旧专注锐利，嘴角却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

　　移动、引拍、挥击——每一个动作都流畅舒展，举重若轻，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美感和强大的控制力。

　　无论是底线精准有力的抽击，还是网前轻巧细腻的放短，甚至是偶尔戏谑般地“秀”一下高超的手感技巧，都引得围观的人群阵阵惊呼和喝彩。

　　阳光仿佛格外偏爱她，洒在她身上，汗水都变成了闪耀的金粉。

　　她像是在发光，一种发自内心的、享受热爱的光芒。

　　宋予安站在场边，看得有些呆了。

　　‘原来她真正享受网球、发光的样子是这样的。和训练时那种与自己死磕的紧绷感完全不同，充满了感染力的快乐、自信和一种近乎炫技的魅力。’

　　轻松赢下几分后，盛夏笑着和那几个年轻人击掌，用西语交流了几句，然后在一片赞叹声中走了回来。她额上带着细密的汗珠，眼睛亮晶晶的，整个人洋溢着运动后的酣畅淋漓和愉悦。

　　“走吧。”她拿起东西，语气比平时轻快了许多。

　　傍晚时分，夕阳西斜。盛夏说想去俱乐部附近的一块公共红土场再轻轻活动一下，找找手感：“不练力量，只是……随便打打。”

　　夕阳的余晖将整个球场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色，空气里弥漫着白日阳光炙烤后的余温，混合着红土特有的干燥气息。盛夏简单地做着底线击球练习，动作放松。

　　然而，一次反手击球时，脚下似乎被一小块不平整的红土硌了一下，身体重心微微一晃，击球动作瞬间变形，球离谱地飞出了场外。

　　“啧！”她懊恼地低啐一声，眉头立刻紧紧锁起，刚才的轻松愉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种熟悉的、和自我较劲的执拗和烦躁又回到了她的脸上。

　　她反复空挥着球拍，嘴唇紧抿，试图找回刚才失误那一拍的感觉，却似乎越试越焦躁。

　　宋予安静静地看着，忽然开口，声音温和：“我以前录歌时，找不到感觉，也是这个样子。越是和它较劲，越是觉得它是故意作对。”

　　盛夏停住动作，转头看向他，眼底还带着未散尽的懊丧。

　　宋予安走过去，站在场边铁丝网外，目光温和而坚定：“但是它的存在都只是一时，不要急，放平心态，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更加认真：“你打球的时候，刚才在街头球场，那种状态就很好，去享受它，别因为一两个失误就让急切占据上风了。”

　　盛夏怔怔地看着他，紧绷的嘴角和眉头微微松动，眼中的焦躁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

　　宋予安似乎受到了鼓励，他左右看看，走到场边那个略显老旧的球筐旁，有些生疏地拿起一颗球：“我……我不太会发球，姿势可能也不对，”他比划了一下，动作确实有些笨拙，“但或许，我可以帮你抛球？你只管打，不用管其他。”

　　他的抛球动作确实不专业，抛出的球弧线不算稳定，高度也时好时坏。但盛夏看着他那副认真又小心翼翼、全力以赴想帮她的样子，眼中的最后一丝阴霾渐渐褪去，化作一丝难以察觉的暖意和柔软。

　　她没有再执着于那个失误，而是深吸一口气，看着那颗被他努力抛起的、不算完美的球，调整步伐，引拍，挥出——

　　“砰！”

　　一声清脆利落的击球声，网球划出一道干净漂亮的弧线，精准地落在底线附近。

　　宋予安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纯粹的笑容，像是自己做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眼里闪着光：“你看！很好！非常棒！”

　　盛夏看着那个完美的落点，又看向场边那个笑得有点傻气却无比真诚的男人，夕阳在他身后勾勒出温暖的光晕，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柔和的光芒里。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胸腔里那股憋闷的懊恼似乎也随之吐出，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微小的、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嗯。”她低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和放松。

　　金色的夕阳笼罩着整片红土场，也温柔地笼罩着场上的她和场边的他。一种无声的、微妙的情感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蔓延，像红土场上扬起的细微尘埃，无声无息地落入彼此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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