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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入咸阳宫 (下)
冬日的晨光缓缓漫过空旷的殿宇,我睁开眼,下意识地轻声唤道:“阿乔……”
迷迷糊糊掀开帷帐,却被透入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今日想必是个难得的晴天。
“蓁蓁……”我又唤了一声。
蓁蓁是田总管的侄女,去年才随家人从齐国来秦投奔,便留在府中。母亲喜爱她伶俐活泼,就让她日日陪在我身边读书玩耍。从前她总是与我同吃同住,今晨却不见踪影。
我坐起身,陌生的熏香萦绕在鼻尖,浅金色的床帐垂落眼前,我忽然清醒。
这里早已不是我的家。
“从今日起,这里便是你的新家了。”
昨夜那人离去时的话语,又一次沉沉落进心底。
我蜷起身子,悄悄缩回床榻深处。不想起身,不想说话,更不愿见这些陌生恭敬的脸。
“参见女公子。”见我醒来,早已静候在殿中的宫人们齐齐躬身行礼。
一位年纪稍长的女官上前温言道:“女公子,阿乔姑娘今早已奉命回府,安排旧仆去留诸事,晚些便会归来,请女公子宽心。”我怔怔点头,心里却空落落的无处着落。一整天见不到阿乔,也没有蓁蓁,我该如何度过?
整日我都坐在窗边习字,帛上歪歪扭扭洒满“嬴政”,却总静不下心。我也不知为何会去学写这两个字。
午膳看似精致却不怎么好吃,点心被捏成无聊的鸭子形状,白馍不知为何被染成了青绿色,乍看之下像个□□让人没有食欲。我随便用了几口便不想再动筷,却听宫人说这是王上特意安排人做的,让我再多用两口,我只好硬着头皮勉强把它们都吃光了,撑得我午后哈欠连连。
午后日光渐暖,我实在闷得发慌,便悄悄溜到殿外廊下,看庭中枯枝映着青空,又追着一只胆大的麻雀跑了半晌,出了一身汗后,被一阵寒风吹过,连着打了两三个喷嚏,才被宫人轻声劝回。午膳硬塞进去的食物也都消化得干净。
暮色渐沉时,我终于又见到了他。他实在太过高大,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让我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后来我才发觉,不止是我,这整座宫殿的宫人似乎也都怕他。就连兰亭宫中那位素来严肃、从不与我多言的女官傅媪,方才劝我回殿时也只是板着脸说:“女公子快请回吧,莫要让我等为难。”可一见到他的身影,她却立刻俯身跪地,连头都不敢抬起。
他自章台宫议政而归,一身玄衣深沉如夜,眉宇间还凝着未散的凛冽。经过我面前落座,他的脚步略一停顿,目光落在我衣摆沾染的泥点上。
“过来。”
我被他低沉的语气慑住,迟疑地挪步上前,他却并未斥责,只抬手自我肩头拂去一片枯叶。
“宫苑寂寥,若觉无趣,明日可命侍人陪你走走。”
我仰头望向他被夕阳勾勒得愈发深邃的轮廓,默默点了点头。
晚膳时分,他直接传膳至兰亭宫,菜式仍旧简单。他并不似阿乔那般温言劝我多用,只淡淡问了我喜好何物,又听我说不喜欢午膳的样式时,略作沉吟后便不再多言。
许是下午玩得倦了,膳后我便泛起困来,却因他仍在殿中而不敢更衣沐浴,只得静静坐在一旁,忐忑地望着他翻看我白日里随手练字的绢帛。他良久不语,只一页页细看,我心虚地垂下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写什么不好,偏写了他的名讳,一个个歪歪扭扭像苍蝇腿……
明日断不能再写了,我暗自懊悔。
“写得尚可。”他终于开口,声线平稳,“勤加练习,必有进益。”
说罢,他招手令我近前,如同昨夜一般握住我的手,引我重写他的名讳。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我渐渐依从他笔势运力,竟真的写出了端正些的小篆。
忽然,他笔锋一转,在“嬴”字之后,另书一字:
“悠”。
“嬴悠……”我轻声念出,忍不住回头望他,“这是我的名字。”
他微微颔首,沉声道:“这三字,便是你近日的功课。”
三字?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的怀抱颇为温暖,却不似母亲柔软,衣襟上的佩玉硌得我有些不适。他似乎察觉,随手解下腰间一枚玉珏置于案上,再度执起我的手继续书写。
他熏的是什么香?清冽似松雪,却又隐带金石之气。我渐渐走神,想着他白日里究竟忙碌些什么?是否也如母亲一般不得闲暇?或许罢,毕竟他是这秦国的大王。他爱吃什么食物呢?是否会如母亲一般挑剔?不过刚才看他似乎没有对桌上食物有什么不满。他爱看什么书?会喜欢《诗经》么……
思绪飘忽间,倦意愈来愈浓。
阿乔还未归来……今日她怕是回不来了。那么今夜,他也会如母亲一般,守在榻边哄我入睡么?
我梦到了从前,母亲带我出门踏春的那一日。那天我尝到一种用野葡萄酿成的果浆,很酸,却清爽如秋风,一时间便解了春天的困顿之感。每每想到,都让我不自觉地流起口水来……
等等,流口水?
笔搁下的声响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我强忍着困意,眼皮却不住地打架。他垂眸看了我片刻,忽然伸手,将我整个人抱了起来。我惊得瞬间清醒了几分,僵硬地靠在他坚实的臂弯里,一动也不敢动,却清晰地看到了他常服衣襟上的口水印。
吾命休矣!他会惩罚我么?我以前曾经听母亲讲过那改革变法的商君,死在了自己制定的秦法里,被施以车裂之刑。弄脏了秦王的衣裳会违反秦律么?
我还不想变成六块儿……
他步向内室,想将我置于榻上,我的腰间的配饰却勾住了床幔上的薄纱。他腾出一只手,来来回回扯了三五下才将那缠绕的线拽下来,我便隐约看到那床幔多了个小窟窿。他注意到后状似无意地向我看来,我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将头撇向别处。
他拉过锦被盖至我肩头。我紧张地攥着被角,偷偷瞧他。他却并未如母亲那般坐在榻边轻哼歌谣,只是立于床头,高大的身影仿佛一座沉默的山。殿内烛火氤氲,将他玄衣上的暗纹映得隐约流动。
“闭眼。”
低沉的声音落下,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慌忙合上双眼,感官却在黑暗中变得异常清晰。我能听见他极轻的呼吸声,能感受到他目光落在我脸上的重量,甚至能闻到他衣襟上那清冷而陌生的熏香,丝丝缕缕,取代了母亲和阿乔身上令我安心的熟悉气息。
我就这样在他的注视下,紧绷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几乎真的要陷入沉睡,才听见他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向外移去。殿门开启又合拢,带起细微的风声。
寝殿内彻底安静下来,只余烛火偶尔噼啪作响。我悄悄睁开眼,望着空荡的殿宇和陌生的床顶,那份被强行压下的不安与思念,才终于伴着窗外冰冷的月色,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阿乔,蓁蓁,此刻又在何处呢?我还没有沐浴更衣,好想念家中的浴桶。
此后又过了五六日,我仍独坐于窗边习字。笔锋流转间,已能渐渐写出些许端正的字形。望着方才写好的那个“政”字,我颇觉满意,特意将写得最好的一幅绢帛摆在最上头,只待他晚间来看。或许,还能得他一句夸赞。
自那日后,许是得了他的吩咐,那位神色严肃的女官指派了几名宫人,说是随我于兰亭宫苑中散步。我不愿身后总跟着一群人,便只从中择了一位年纪比我稍长、常对我含笑的女侍相伴。
我转过头,轻声唤她“阿姊”。她似吃了一惊,连忙躬身行礼:
“婢子名唤桃之。”
“桃之阿姊。”我朝她笑了笑,牵起她的手。那手虽略显粗糙,却很是温暖。“你可知阿乔去了何处?我已多日未曾见到她了。”
“回女公子,”她声音放得轻柔,“婢子亦不甚清楚,只听闻乔姬是回文安君府处置杂务。女公子宽心,待诸事安排妥当,她定会回来陪伴您的。”
我默然颔首,未再多言。
静了片刻,我复又抬头,忍不住低声问她:“桃之阿姊……大王,平日也这般不苟言笑么?我见他总是蹙着眉,仿佛没有一件事能叫他展颜。”
桃之微微一愣,随即谨慎四顾,方弯腰在我耳边轻语:“大王自加冠亲政以来,夙夜勤勉,国事繁巨,笑颜自是少见。不过……”她略顿一顿,声音更轻,“婢子曾听旧宫人言,大王昔年为公子时,偶于苑中习射,箭中靶心,亦会扬唇一笑。”
我怔怔听着,难以想象那个玄衣深沉、眉宇如刃的大王,竟也曾有那般疏朗的时刻。还欲再问,她却已敛容垂首,悄然退后半步,恢复了恭谨的姿态。
我只好咽下话语,默默握紧她的手。斜阳漫过层叠宫檐,将兰亭宫的长廊映得一片寂静,唯有远处章台宫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巍峨而孤寂。
“女公子......”她轻轻唤道:“日头要落了,恐怕晚些时候还会下雪,咱们早些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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