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剑归燕

　　锦绣园深处，一处更为隐秘、奢华程度丝毫不逊于长公主寝殿的暖阁内。熏笼里燃着价比黄金的龙涎香，暖意融融，隔绝了外界的寒夜。巨大的落地琉璃窗外，是精心打理、即使在冬日也透着盎然生机的庭院景致，但在厚重的丝绒窗帘遮掩下，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光影。

　　暖阁中央，一张紫檀木嵌玉棋盘上，黑白双子正进行着一场无声却异常激烈的绞杀。执黑子的一方，是永嘉长公主萧令仪。她已换下了寝衣，穿着一身月白色常服，云鬓高挽，只用一根简单的羊脂玉簪固定，少了几分慵懒，多了几分清冷锐利。她指尖拈着一枚黑玉棋子，久久未落，凤眸凝视着棋盘，仿佛在审视着整个天下。

　　执白子的一方，是当朝八皇子，萧翡迟。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年纪，面容继承了生母的秀美，甚至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眉眼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显得温顺而无害。他穿着一身素雅的雨过天青色锦袍，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株需要人精心呵护的菟丝花。此刻，他正微微歪着头，看着棋盘，眼神清澈纯真，仿佛全副心神都沉浸在棋局之中，对世间纷扰一无所知。

　　暖阁内侍立的宫女太监早已被屏退，只有角落里两名如同影子般的玄衣侍卫静立，呼吸微不可闻。

　　“姑母这步棋…真是精妙，”萧翡迟的声音清澈柔和，如同山涧清泉，他轻轻落下一枚白子，看似不经意地堵住了黑棋一条重要的气眼，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点腼腆的赞叹，“翡迟差点就着了道呢。”

　　萧令仪的目光从棋盘上抬起，落在萧翡迟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上，凤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她并未回应他的恭维，指尖的黑子终于落下，位置刁钻，瞬间又将白棋逼入险境。

　　“精妙与否，要看最终结果。”萧令仪的声音平淡无波，“棋局如世局，一步错，满盘皆输。翡迟，你说是么？”

　　“姑母教训的是。”萧翡迟乖巧地点头，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似乎在认真思考这深奥的道理。他再次审视棋局，白皙的手指在棋盒里轻轻拨弄着光滑的白玉棋子，发出细微的、悦耳的声响。片刻后，他又落下一子，这一子看似退让，却隐隐为另一条大龙埋下了反扑的伏笔。“翡迟愚钝，只知尽力而为，不负姑母和林将军的教导。”

　　他提到了林世安，那个手握重兵、被萧令仪视为心腹、一手负责教导和“保护”萧翡迟的将军。语气中充满了信赖和孺慕之情。

　　萧令仪端起手边的白玉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温热的贡茶，目光却并未离开棋盘，更未离开萧翡迟。“林将军教导有方，你…也学得不错。”她的语气听不出褒贬。

　　短暂的沉默，只有棋子偶尔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

　　“对了，姑母，”萧翡迟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抬起清澈的眸子，带着一丝好奇，“方才外面似乎有些喧闹？翡迟隐约听到了哨箭的声音…是有什么宵小之徒惊扰了姑母的清静吗？” 他的语气里满是关切，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担心长辈的晚辈。

　　萧令仪放下茶盏，指尖轻轻拂过棋盘边缘，凤眸微眯，看向窗外那被帘幕隔绝的夜色深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玩味：“几只不知死活的老鼠罢了，误打误撞，闯进了不该闯的地方。已经…清理干净了。”

　　“哦，那就好。”萧翡迟松了口气般，脸上露出纯然的安心笑容，“姑母无恙就好。只是…”他话锋微转，带着点少年人的天真疑惑，“这锦绣园守卫森严，怎会有老鼠能闯进来呢？莫非…是带了什么特别的‘引路’之物？”

　　他看似无心的话语，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向了核心。

　　萧令仪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如同实质般落在萧翡迟脸上。萧翡迟似乎被这目光吓了一跳，有些不安地缩了缩脖子，眼神无辜又茫然，仿佛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引路之物…”萧令仪重复着这几个字，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笑意，只有洞悉一切的深邃。“倒也不算错。其中一只老鼠，背着一柄…很有意思的剑。”

　　“剑？”萧翡迟眨了眨眼，好奇更甚，“什么剑能让老鼠有胆子闯进姑母的园子？”

　　“一柄…本以为早已尘封在江湖传说里的剑。”萧令仪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在吟诵古老的谶语，“洛水有神，其华灼灼…洛神剑，重现京城了。”

　　“洛神剑？”萧翡迟轻声重复，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回忆，“翡迟好像…在什么野史杂记里看到过这个名字？据说…与什么星辰地脉的秘闻有关？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传说吧？” 他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对江湖轶闻的疏离和不以为然。

　　“传说？”萧令仪轻笑一声，笑声冷冽如冰，“翡迟，记住，能流传下来的传说，往往都藏着真实的影子。星辰地脉…呵，这柄剑重现，意味着沉寂多年的江湖风云，终究是…牵扯到这皇城根下了。”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帘幕，看到了那座庞大而压抑的皇城，看到了皇座上那个她眼中昏聩无能的皇兄，也看到了隐藏在平静表面下、汹涌澎湃的暗流。

　　“山雨欲来风满楼。”萧令仪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冰冷决断，她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黑子，重重地敲在棋盘上一个关键的位置，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瞬间扭转了局部的颓势，杀气四溢。

　　“这京城的天…要变了。”

　　萧翡迟看着姑母落下的那颗充满杀伐之气的黑子，又看了看自己那条看似被救活、实则被引入更深陷阱的白龙，清澈的眼眸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与外表截然不符的、深沉如渊的算计与冰冷笑意。他乖巧地低下头，指尖捻着一枚白玉棋子，声音依旧温软纯良：

　　“变天？翡迟不懂这些。姑母和林将军让翡迟做什么，翡迟就做什么。只盼…这风雨过后，能还京城一个真正的‘太平’。” 他轻轻落下一子，位置看似无关紧要，却悄然避开了黑棋最致命的锋芒，为白棋留下了一线极其隐晦、需要极高棋力才能察觉的生路。

　　暖阁内，龙涎香依旧袅袅。棋局之上，黑白纠缠，杀机暗藏。棋局之外，姑侄二人心思各异，一个掌控欲如火，一个隐忍如渊。而洛神剑重现的消息，如同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迅速扩散，预示着这座古老皇城，即将迎来一场席卷朝堂与江湖的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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