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不由衷

　　将近两个月后，简乌才被谭司延准许独自下床到外面闲逛。此前他反复联系洛萌询问简游在公司的情况，后面被嫌弃实在烦人，干脆拉了一个私聊员工群。

　　除了他们日常关系密切的四位，还外带一位纯真到让人有些怜爱的柯正。

　　［正直小柯］：简哥很喜欢花花草草，我们员工摆在工位上当点缀用的小盆栽全被修剪过，还有几盆快死的被他领走补救去了。
　　［细嗅蔷薇］：拍几张照片。

　　［萌酸］：@细嗅蔷薇，你后脑的伤其实根本就没养好对吧！
　　简乌十指轻轻托起手机，闻言在屏幕后白眼一翻，直接步入整体，打字：我让你们推进的事情怎么样了。

　　［付鱼晓］：有进展。
　　［物理非我所能］：［照片］［照片］［照片］
　　［细嗅蔷薇］：［引用］？

　　［物理非我所能］：我觉得红玫瑰比较好看，多喜庆呢。但是他们都不认可，我觉得作为兄弟的你一定能欣赏到我高超独一无二的审美。
　　［物理非我所能］：兄弟你觉得如何。

　　［细嗅蔷薇］：……我觉得你克我。
　　点开图片前都能看到那艳丽欲滴、惹眼如火的玫瑰，点进去后视觉更是感觉得到了酣畅淋漓的灼烧。简乌死死睁大眼睛，入目白柱粉蝴蝶结、白金丝带浅蓝雕花、淡雅简洁大方的装饰风格倏忽闯入大片赤红荧光绿，仔细辨认还能看出质感是塑料的。

　　满满廉价感，简乌唇角抽搐，真心实意艾特了他的好兄弟。

　　［细嗅蔷薇］@物理非我所能，以后你要是结婚，我也这么折腾你。
　　［物理非我所能］：？

　　石数理摸不着头脑，一脸疑惑不解，扭头看向正坐在沙发上笑观好戏的其余三人，并未从其中反思出自己的不是，反而还觉得是简乌的审美追不上他：“这难道不好看吗？”

　　冷不防与石数理对视，付鱼晓深呼吸，声若细蚊：“……我比较喜欢淡粉色的玫瑰。”
　　“是塑料的不好看，还是红色的玫瑰太俗，”石数理摩挲下巴，无数次反复点击图片，自我欣赏道，“这不是，挺好看的么。”
　　简乌远在英国痛苦扶额，气到直接一条语音甩到群聊里。

　　“粉白两种都行……还有你那柱子也给我换了！纯白加质感暗纹，你结婚还是我结婚？”

　　倾杯喝完最后一口生椰拿铁，柯正老老实实清理茶水间，跟在三人后面走出玻璃门，没走几步，前面几人忽然就像撞了鬼般紧急刹步。柯正没注意，依旧往前跟，结果好不意外撞上付鱼晓单薄嶙峋的脊椎骨。

　　总裁办公室黑门微敞，待在里面处理一天的工作，简游拎着文件原本打算下楼买杯热美式提神，顺带交给项目组。

　　迎面和这群年轻有为的白领打照面，简游起初微愣，随即弯唇浅笑，音色轻缓：“在聊天吗？”

　　“……”洛萌面带微笑，红艳饱满的双唇开合，“嗯。刚聊完工作上的事，打算之后有个问题找简哥问问。”

　　简游依旧在笑：“叫什么简哥，直接叫我名字都可以啊，这么称呼反而怪怪的。”

　　“好的游哥。”依旧怂。

　　简游略微讶异，但还是轻轻朝他们莞尔一笑，并未过多纠结。
　　将文件亲手递给项目组，下楼拐进咖啡馆。靠近写字楼聚集区域的咖啡馆一直都是门庭若市，临近新年，大多员工都应公司要求长期加班，因此，此时馆内人数并不少。

　　点好热美式，人来人往不方便杵在吧台前等候。估摸需要等上一阵，简游找了一张较为偏僻的小圆桌，下楼前便提前想到这种局面，还好带上笔记本可以让他打发时间。

　　电脑界面干净整洁，简游回复之前没能及时回应的消息，又在列表界面停顿片刻，发现简乌这两周并没给自己发过消息。
　　是因为时差问题，还是……

　　简游正要合上电脑，忽然有一抹红点跃入眼帘。
　　是苏悸。

　　他发来一条位置分享，礼貌邀请他前往水色河湾一叙，顺便再问候一下这么多天以来自己的作息规律，以保证心理健康。

　　简游于是又笑了。
　　［家有猛虎］：顺便把油柑果一起带来，我要接它回家。

　　暮色渐沉，沿河人行街的梧桐树在风中发出暗哑的嘎吱声。简游和苏悸并肩走在神色橡木板路，一抬头，看着秃顶萧瑟的枯枝摇摇欲坠，不禁在猜测会不会坠下来。

　　河面泛着粼粼波光，远处霓虹灯晕染出朦胧的苍白色。秋日已逝，转眼是初冬降临，苏悸裹紧了米色围巾，发梢被晚风轻轻扬起，他侧头看向简游，对方正仰头望着天空，神情柔和得仿佛要将整片夜幕收入眼底。

　　苏悸将他这些细微神情尽收眼底，忽然感慨，他真的和以前太不一样了。

　　以前他不愿意出门，只有工作才能引起他丁点兴趣；也不爱社交，简乌便是他唯一与外界联系的桥梁；更不在乎旁人，种种要求与邀请皆视若无睹，早些年，尽管自己已经和他关系非同寻常，但也总是碰壁。

　　简游以前，真的很不给别人面子。
　　看上去温柔、容易亲近，其实只是假象罢了。

　　这些变化始料未及，简游本人也从未想象过。毕竟他躺了七年，跳了两次海大难不死，从小双手便染有鲜血，身上更是背负着几条人命。

　　也许是他恰好走了运，劫后余生，未免不会多愁善感。认为还是不能太孤单，朋友从来不是身外之物，需要好好对待。

　　就这么神游，忽然，一片冰凉落在他的鼻尖。简游只觉一抹凉意在皮肤上晕开，下意识伸手接住，举到身前，垂眸，只见一片雪花悄然无声落于他掌心，剔透晶莹，冰晶折射着头顶柔和的灯光。

　　“居然下雪了。”
　　他轻声说，语气里带着几分讶异。

　　初雪降得猝不及防，起初只是零星几点，很快便急切密集，直到漫天飞雪连天，好似像是一场雾，朦胧了这片夜幕，在路灯下旋转飘逸，格外安宁、也分外洒脱。

　　简游停下脚步，指尖触到飘落的雪花，凉意瞬间渗入肌肤。
　　作为在职场混迹多年的老手，他素来冷静自持，对外冰冷疏离，对内也才展露出几分可怜的温和，此刻却难得露出几分柔软的神情，目光轻浅，落在橡木人行道上停留片刻。
　　他好像有点期盼。
　　一场，迟来的、没有理由的期盼。

　　这些被苏悸看在眼里，总认为这位好友实在过于拧巴，不禁轻声笑了笑，将手揣进风衣口袋。

　　“你和简乌，以后有什么打算？”苏悸的声音被风声揉碎，却又清晰传入简游耳中。
　　他攥紧了口袋里的东西——那是一枚简乌前几天托人从国外送来的银质袖扣，刻着简游单人的名字缩写。

　　一个想求婚，一个想结婚。
　　买完了戒指也不敢亲自送，还要借助他人之手。

　　简游眼神茫然且彷徨，仿佛被雪片刺疼，半晌，才眨眨眼。

　　以后有什么打算？

　　简游发呆须臾，才压低声音说：“我想，跟他求婚。”

　　七年前那个雪夜，简乌第一次去英国，还是因为数学竞赛讨论会议。当时少年站在街边，任由灯光将他包裹其间，在视频通话里笑着展示伦敦的雪景，说：“哥，你看这里的雪，好大的。穿到很厚都没办法，我手指都冻肿了……你说以后我们两个要是一起来这里，会不会被冷死。”
　　记忆如潮水涌来，他喉结微微颤动。

　　他向他求婚，的确是心血来潮。

　　可惜他从来不会过多计较得失。只是在思考，自己如果被拒绝，那就依旧和简乌做恋人。总归性质都差不多，何况他认为简乌也不会找旁人。

　　常人的热恋张扬洒脱，他们的恋情……

　　简游仍在发呆，最终总结。

　　他们的恋爱，只能说是沉默安稳，至少从今往后，都不会存在背叛与曲折了。

　　“我有打算。”他抬起头，笑意在嘴角绽开，却带着几分自嘲的弧度，“可是你觉得，他会接受和一个男人、尤其这个男人还是他的哥哥结婚？”

　　话音落下，雪片骤然密集，纷纷扬扬笼罩住他整个人。他望向河面，雾气与雪幕交融，模糊了视野的边界：“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所以只是打算，还是看他吧。”

　　他老乐意了。苏悸试探道：“你弟弟不是一直都很顺着你。”

　　简游摇了摇头：“倔得很，哪里顺着我了。”

　　虽然作为牵线人，苏悸早已知道简乌选择继续留在英国是为了安排筹划婚礼现场，但看着眼前似乎黯然神伤的简游，不由得心中酸涩，真的是很心疼：“你别这么想。我看他也老大不小了，可能只是在以不同的角度去模拟后果，归根到底，还是为你好。”

　　简游感到奇怪，狐疑地扭过头，说：“你怎么这么懂，你们两个私下有联系吗？”

　　苏悸的睫毛颤了颤，口袋里的袖扣硌得掌心发疼。

　　妈的，不要总是在这种时候敏感聪明好不好。

　　苏悸见状尴尬地笑了笑，揽住他的肩膀，边走边为自己开脱：“这几天工作很累吧，给你都累成高敏人群了都。”

　　雪越下越大，河岸的轮廓在雾气中渐次隐没。两人散步谈心，不一会儿就走到一片人工湖，简游转身，手指攥住铁艺栏杆，金属寒意渗进掌心。

　　远处，独属于时间播报的钟声响起，九下，沉闷而悠长。

　　“你别多想了，我觉得你要是真求婚，那小子不会拒绝的，”苏悸心一横，默念着提前与简乌商量贯通的腹稿，揉揉他的发丝，“说不定他已经开始布置婚礼现场，就等你上钩了……”

　　简游又笑了，扭头：“你怎么比我还敢想。”

　　苏悸顿时有些心累：“。”
　　苏悸：“……”不是我敢想，分明是你弟敢想。

　　“他一定会愿意的。”耐心开导，苏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好样的小伙子。他心道，到时候惊喜送上，你们在国外结婚时，一定要安排他坐最舒适的那一桌。

　　简游猛地回头，却只看见苏悸发红的眼眶。雪花落在对方细密的睫毛上，黑白相间，眼见要落在瞳孔，苏悸伸手想拂去那雪花，却在半空停滞。

　　“你的眼睛，”简游说，“怎么这么红。”

　　苏悸心想，那是熬夜陪你弟一起筛选花材廊台、又要认真对待工作、完事还要陪谭司延一起处理张嘉珩这件晦气事、几重天冲击的精神折磨下，下又饱受沈堪洲每日定时送至办公室的酒水配料建议表，劳苦功高没日没夜硬生生熬出来的。
　　话音刚落，语气不免幽幽，平静道：“你才看出来啊。”

　　怎么不干脆等我有天被压榨瞎了再注意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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