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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夜雨
两侍卫在出了境,一路西南走,不出意料,遇上了“秋沙”。
“你说,咱过得去不?”
“愣子乌萨!过不去,就说没见着他,全赖在那报信的身上,肯定怪不到咱头上!”查尔踹了马肚子一脚,马便更奋力地扛着风沙走。他眯着眼抬头,心想就算真见着了半日花,是不是海市蜃楼还需考量。
“咱别死这了。”乌萨埋着头挤出五个字。他捏捏水囊,里面几乎一滴不剩——除了喝的,还有冲洗眼睛的损耗。
“死乌萨!净说丧气话!就不该,咳,不该让你来。”查尔边说边吐着嘴里沙子,有趁机啐一口乌萨的嫌疑。他勒转马,两人靠近了些。
“喂喂!你看那儿!”乌萨抬起马鞭,指着远处坡下的一处聚落。
真是个风水宝地。这个村刚好在个盆地里,不但避沙还能蓄水,简直再好不过了。查尔想罢,继续赶路。
早有村民看到坡上两个身着异域服饰的人,又团团围在村口,沸沸扬扬地讨论。待两人骑马到了村口,他们跳下来学着汉人装模作样地拱手作揖道:“好乡亲们,这可有什么能买的?若没有,留我们一顿饭也好呀,走了三天三夜,水也尽了,”乌萨说着,不动声色地观察村民们的打扮,见到一个挂观音吊坠的,又刻意补充,“你们施点饭,就当行善积德了。”
村民们面面相觑,都想去叫金韬出来,这时赵佩鸣恰好从人群后穿来,他目光紧锁二人,周围人看见,都停了议论,下意识向两旁退去。
赵佩鸣一眼就认出了“故人”,佯装无事挑眉一笑,道:“两位贵客从远方来,我当亲自招待。”这两人自然也觉出不对劲,仔细辨认才反应出这就是那日在马棚里关的“万金人”,只是这人居然真一副村民打扮,全无将军威风。村民们一听,都放下心来,准备拿物什交换,又三两成群地走了。
赵佩鸣上前一步,从中间揽住两人肩膀,将两人往村里带,沉下嗓音道:“数月不见,萨仁满都拉帐下鹰犬竟来半日花‘做生意’了?来,到我帐里好好叙旧,”他向左一看,“乌萨,”又向右一瞟,“查尔,”他捏紧两人肩膀,“这么快就有人急着要我死了啊,不知那位大人又写给你们头领什么信了呢?不过……你们想要赏钱,一人一把匕首不够吧。”说着,乌萨与查尔腰间便一凉,被硬物顶上。他们正想回头,腰间匕首又被抽走。赵佩鸣手向两人脖颈握去,“别看,别动歪心思,不然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正是晓寒尽与王笙在后用刀顶着。两人静步跟在三人身后,直至入帐。
待一行人进入黑暗,赵佩鸣屏退左右,指名留了晓寒尽,不知从哪抽出马鞭,卷起来挽在手上,不急着坐,只是绕着两人打转——与他们看守时的动作一致,只不过此刻攻守易形了。
“萨仁满都拉的悬赏令传遍草原了吧?派你们两个熟人来,倒是‘关爱有加’。是打算再让我体验一下当俘虏的滋味么?”赵佩鸣的声音回荡在帐内,竟与铁架相撞出铮铮声响,“他就派你二人前来,是真帐下无人,还是想趁机让你们辛苦看守我的功劳彻底消失?哦,不对,你们看守不力,若这次不能将功补过,回去人头就落地了吧。”乌萨和查尔哑口无言,自己不是头子心腹,生死也只在一声令下间。
赵佩鸣暗中观察着这两人,见乌萨畏畏缩缩,已有动摇,心想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于是音调一转,对乌萨柔声道:“我记得你。我高烧不退,你多为我捎了一碗剩羊奶。这份恩,我念着。”话音刚落,查尔一双鹰眼便狠狠钉死在乌萨身上,齿缝里抑着几句脏话。乌萨则是腿软着向后踉跄两步试图避开。
“但今日你们本是打探虚实的,按军法应做刺客立斩无赦。但念在那份情上,我给你们两个选择。”赵佩鸣将两人按在座上,晓寒尽绕后,也缓缓坐下。
雨在帐外稀稀拉拉地下,乌萨与查尔大气不敢出,都默默等着赵佩鸣发话,赵佩鸣笑道:“第一个,我现在就让坐在你们后面那位把你俩拖出去,在村民面前砍了,再把你们首级挂上半日花辕门,”讲到这,乌萨已经忍不住呜咽出声,两腿间一股热流向下。查尔气得咬紧牙关,“对你们头子来说,不过是少了两个泄露他当年疏漏的下人,至于你们的家人,草原上多两家孤儿寡母罢了。”
“你!”查尔怒吼道。
“嗯?”晓寒尽拔刀瞬间,寒刃铿锵作响。
查尔瞬间低头,小声道:“那……另一条路呢?”
“带着这布防图走,割缕头发,沾点自己的血,去向你们头子交差。”赵佩鸣说着,掏出个半日花布防图残片,上面图画已然模糊,但勉强能辨认出半日花三个字,另加盖了印子,做得极真,“你们就说,朝廷里有位大人,早就与你们中的大官儿沆瀣一气,两人趁你俩看守间隙放了我,为的是让我在边境挑起事端,以便他们坐享渔利。而现在朝中大人又觉得我无用,这才又故意透露我行踪,为是借刀杀人,把灭口这种脏事推给你们头子。”
查尔和乌萨面面相觑,如果真这么办,之前赵佩鸣逃脱,两人看守不力的罪过就能减轻,反而还能得萨仁满都拉信任,简直是大翻身。
“不知是哪个官爷报的信,竟如此之准,我很好奇。”赵佩鸣若有所思道。晓寒尽的刀又拔出些许,只听声音就如同剔骨般渗人。
“是身首异处还是荣华富贵,你们自己选!”晓寒尽补充。
“成交!”查尔应下来。“第……第二个,成交!”乌萨也跟道,跪接了布防图。
“很好,记住,你们带回去的话,关乎到你们自己的脑袋和家人的性命!多说一句或少说一句,都有可能万劫不复。另外,别耍小心思,我们玩智谋,可比你们早了千百年。”赵佩鸣说罢,先一步踏出帐外。
待晓寒尽押着两人跟上来,赵佩鸣振声道:“若他俩试图逃跑去别处报信,就地格杀!”他指指不远处两人的马:“滚吧!”
两人路上百思不得其解,本以为这赵佩鸣是在半日花避难,却没想到他还带了不少人,看起来还休养得极好。此刻半日花的暴雨奇迹般被吹得向上飘起,西边已有放晴的征兆。
晓寒尽安排了几个办事利索的,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两人,自己与赵佩鸣一同回到帐内,里面摆了几盘村民备的熟食,正腾腾冒着热气。
晓寒尽夹起蜜薯,随口问道:“甘霖这几日没有胡闹吧,他年少,你们要好生看管。”
侍卫们越发低头下去,都默不作声。赵佩鸣则是一脸玩味,继续观察。
晓寒尽察觉异样,有些急促地抬头说:“问你们话呢!”
“少府恕罪,今日罕见落雨,他一时兴奋赶出去看,命我们不要追,我们才……”王笙一手覆于胸前,单膝跪地道。
“混账!”晓寒尽扔了筷子,捞了件厚斗篷冲出营帐。
“给少府备马!”王笙跑到门口喊道,“甘霖往西北去了!”
赵佩鸣等晓寒尽奔出去,叫住王笙道:“他俩什么时候开始的?”王笙一脸疑惑:“总督,恕属下愚笨,这……什么什么时候?”赵佩鸣端详半天,嗤笑一声道:“无事,你忙去吧。”
晓寒尽翻身上马,扬鞭向西北跑去,黄昏中一道黑影紧紧追着将坠未坠的红日,雨丝仍在天地间胡乱编织。
晓寒尽不久就发现了在雨中奔跑的甘霖,他又急又气,跑马过去横挡在甘霖面前,只居高临下瞪着。
“少府?您也来跑雨么?”甘霖声音细过微雨。
晓寒尽这才想起甘霖还淋着雨,忙跳下马,把怀中斗篷展开,为甘霖披上,又将那兜帽泄愤似的往甘霖头上一扣。
甘霖疑惑地微微掀起些兜帽,恰好撞上晓寒尽的目光。
“……你仍在病中,才嘱咐过你不要着凉,你全忘了。”晓寒尽看着甘霖那兔子似的眼神,语气不由得放缓了些。
“甘霖记得。”甘霖伸手不断替晓寒尽拂去身上的积雨,继续说:“甘霖没跑过雨,稀罕很久了。”
“那也要穿上斗篷才好。如此太过莽撞,不像你的作风。”晓寒尽抓住甘霖手腕,带进自己胸膛中暖着说,“瞧你的手,冰块似的。”
甘霖微微笑起来,鼻尖微微泛红。
那是他第一次抗住晓寒尽的力,挣开晓寒尽的手。他向夕阳转身,拱手在唇边用家乡话喊了几句。说罢他向前迈步,张开双臂。
空中几只白鸟穿过垂直的雨丝,远处云雾中的也许就是他的故乡,那是他用心灵就能感受到的祥和之地。甘霖就站在那里,好像也要生一对翅膀,飞向天际。
晓寒尽走过去轻轻环住他,两人鬓角的发梢缠绕在一起。甘霖又用家乡话轻轻说了一句什么,似是对晓寒尽说的,语毕,便低了头。
晓寒尽听不懂,但他知道甘霖是快乐的。看着那被夕阳偏爱的脸颊,他情不自禁地贴紧了些。
他暗暗下定决心,等有一天,胡汉彻底没了纠葛,自己要和飒沓骑把巴哈尔彻彻底底捏在掌心,好去找甘霖的父母,去向他们讨甘霖来。
甘霖若有所思。过了几秒,他说:“我们回去吧。”
“为什么?不是要跑雨么?”晓寒尽说,“我陪你。”
甘霖奋力摇摇头,说道:“跑够了,现下有更重要的人在了。”
晓寒尽心一紧,把甘霖拦腰抱起,放到马上,自己则是环在他身后,一路跑回军营。
王笙远远看到两人,解散了营里其余侍卫,自己则手里拿着汗巾等在门侧。
晓寒尽先把甘霖送进帐里,随后接过巾子,对王笙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
王笙招招手,旁边便来了一位侍卫端上姜枣茶,顺势跟进了帐里。待一切妥当后,王笙才带着侍卫离开。
“少府淋湿了,甘霖服侍您更衣吧。”甘霖说着便伸手替晓寒尽脱下外衣。
卸下几件,晓寒尽突然抓住甘霖的手道:“不用了。”
甘霖没再动作下去,只乖乖收了手,撤到一旁看着。
晓寒尽忌讳地看了甘霖一眼,此时那进门时忘记脱斗篷的小少年正渗着汗珠,脖颈处在灯下晶亮。
他移开眼,说道:“你好歹转个身,别就这么看着。”
甘霖“哦”了一声,轻轻背过去,自顾自换衣服。
他将斗篷脱下,纤瘦的身子就在烛影中晃着,几件单衣被一层层脱下,他如同摘取花瓣般轻柔,将那些衣服层层叠放,转而又去寻新的可穿的。一切动作都是无声的,似乎很快他也要消失。
晓寒尽突然抱住甘霖,没说什么,只抱着。甘霖察觉身后人的异样,自己又像是被什么膈到了,便说:“少府,您……”
“让我抱一会。”晓寒尽心不在焉。
“我帮您吧。”甘霖声音还带着些稚气。
太干净了。晓寒尽久经沙场,浑身上下都沾着数万人的血,他根本不想让这汪甘泉染上污泥。
“不,你睡吧。”晓寒尽松开他,走向木椅,随手从小案上拿起一本书翻阅。他表情依旧紧绷,眼中雾气朦胧。
甘霖跟了过来,缓缓跪在地上,以极轻的声音说道:“我们那里,十六岁就能嫁娶了。”
他拉断了最后一根弦。
甘霖在层层衣物中探索着,很快便找到了,那是他第一次实践。
晓寒尽是高高在上的少府,是总督的近卫,先前的甘霖很怕自己会被一脚踢开,但跑雨过后,他什么都不怕了。
两个人的心隔着一张纸,现都被那温软的唇舌化得荡然一空。
那细流在软泥中迸射出来,却又渗入泥中,被舔舐的一干二净。
书落在地上,翻了几页,缓缓停下。只见那页赫然写着:
黄粱一梦终须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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