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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字难解
沈姝冷漠清瞳凝着她的笑,也跟着笑了。
她将散在柜台的铜板捏起立在台面上,慢悠悠道:“戚老板,您要是真为了我好,为何不把我的摊子搬到您店里来?又为何不说让我住您家里去呢?”
“您是为了我好,可为什么,我前日才听人说起过,药铺的戚老板到处对人说我不知好歹,说我啊,只配赚那几文铜钱,一辈子注定是翻不了身的穷鬼命,假清高。”
戚老板大概也想不到她说过的话那么快便传到正主耳朵里头。
小地方就是这样,上午说过的话,连午饭时间都未到便可从城南传到城北,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总会有人添油加醋当做谈资说给旁人。
恰好,沈姝隔壁摊位就有好几位这样消息灵通的。
沈姝看得她心慌得很,她分明比柜台前的女子年长许多,无论年龄还是阅历,可以说,戚老板吃过的盐比沈姝走过的路还多。可对视时,被沈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盯着时,戚老板还是无端生了退意,她被生生压了一头,灵魂矮了一寸,脸皮又热又僵。
戚老板不是没有被正主当面指摘过,她是大嘴巴,心也不怎么好,可那些人大部分都是来找她吵架的,吵得脸红脖子粗,到最后连祖宗都诅咒十几遍,旁人劝几句便过去了。
这次不一样,沈姝不跟她吵架,她对着戚老板笑。
她长得年轻漂亮,笑得也好看,像是春日里垂下的柔软柳枝。
只是,当她被柳枝吸引住仰头去看时,迎面而来的却是只盘在枝条上咝咝吐信的毒蛇。
她的笑凉凉的,仿佛,沈姝会在某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提着把未开刃的刀钻进她的屋子里。
戚老板背后生了些寒意,她强迫自己冷硬起来,沈姝不过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年轻人,她没必要怕她。
她是这样说了她,那又怎么样,她说的也是实话,放着她店里的账房不做偏偏要在外头风吹日晒的给人写字,不就是穷鬼命吗!
戚老板挺直腰杆要说话时,沈姝已然将那竖立起来的铜板轻轻用指背弹起,铜板咕噜噜滚到戚老板手边停下。
她笑意渐深,眼盯着不断叠起的铜板幽幽道:“戚老板不妨猜猜,我为什么要找道士。好心提示一下,她正坐在我肩膀上看着你呢。”
她的话半真半假,一时间,戚老板忽然觉得她这药店骤然降温,仿佛真有什么东西盘踞在她的店里,如沈姝所说,在暗处盯着她。
而且,沈姝是从宴家出来的。
那种地方,难说没有脏东西。
戚老板指尖颤起来,指着沈姝道:“休要胡言乱语!我看是你疯了!”
沈姝笑而无语,她唬起人来是专业的,只指尖拎着药包,听着戚老板不停的咒骂,做出些无奈的微表情来。
“戚老板是个板正的好人,就当我,”她忽然停住,在戚老板愈发惊恐的眼神中手指抬起抚摸了下左肩上方的空气,仿佛那坐着个躁动的人似的。
“乖一点,戚老板不坏的,不准下来。”
沈姝说完,才慢慢看向戚老板道:“就当我疯了吧。”
她抬脚便要走开,几步远后忽然听见身后柜台门板重重砸下的声音。
沈姝勾唇,只有些遗憾,还以为戚老板会说哪能找到道士呢。
沿街走了几步,沈姝抬头,进了家果子铺,再出来时,手里已经提了包装好的果脯。
这也是她想买给宴奚辞的。
沈姝大包小包满载而归,等到了宴家时,远远又看见宴奚辞等在那里。
她斜倚在门前,身影清瘦颀长,框在朱红高门内,像一副墨染的古画,连拓在地上拖得极长的影子都透着股孤寂。
仿佛,从飘雪的冷冬等到梅雨时分,她已经等了许久。
日暮阳光好到刺眼,朱红门上染了层淡淡金色,宴奚辞那儿却不被阳光眷顾,是全然的冷色。
她低着头,眼帘垂下,如化蝶失败般,寂寂落寞。
沈姝脚步微滞,她不懂得该怎么让宴奚辞高兴起来,只是想把自己最好的都给她。
实际上,宴奚辞也只是想要这些。
不知谁先看见了谁,严冬一瞬化暖破冰,沈姝小步跑过去,献宝似的把自己买回来的东西拿给她看。
她眼睛亮亮的,染着落日融化的浅淡金色,像是只打猎回来的小狗一样垂着柔软的耳朵让宴奚辞摸。
“阿泉阿泉,我回来了!”
宴奚辞接过沈姝的大小包,清冷眸光注视着她,也跟着低低笑起来。
这是又一次,她回来了。
“辛苦阿姝了,累不累?”
沈姝小狗摇头,一点也没有在外面的唬人模样,她一样样给宴奚辞展示:“这是我给你买的补气血的药,还有包果脯,配着药一起喝。”
宴奚辞接过来,她早先便跟沈姝说过自己并没有病,不过,沈姝并不信。
挺好的,她吐出口浊气,心里跟着鼓噪起来,里头已经被药的苦香和果脯的蜜糖填得满满当当。
沈姝的话很多,说她今日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大家都很喜欢她,说买果脯的老板人很好,让她每样都尝了。
她从装着竹片的麻布袋里掏出只勉强成形的兔子灯递给她,眼睛里嵌了星子般,对宴奚辞道:“快看,我跟隔壁摊主姐姐学的,好不好好看?”
宴奚辞盯着她的兔子灯,真心实意地夸她:“很漂亮。”
于是沈姝又从麻布袋里掏出几只给宴奚辞看,“我练了好久呢,这几只就没有这只漂亮,这只像小猪,这只连小猪都不像了。”
宴奚辞道:“小猪小兔都漂亮,你做的都好看。”
末了,她又补了一句:“我很喜欢。”
沈姝高兴起来,抱着小猪小兔说:“摊主姐姐说青城的万灯会要到了,阿泉,你想不想去看啊?”
宴奚辞停了下,才说:“你去吧。万灯会很热闹,你一定会喜欢。”
她这样说,沈姝便明白了,她是不愿意出门的。
“好吧,”沈姝有些低落,但转瞬她又眨了下眼,对宴奚辞道:“我知道你不去嘛。所以我才学这个的,我到时候可以做好多只,把家里都挂满,亮堂堂的,也是灯会啦。”
宴奚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喜欢她那句“家里”,也喜欢沈姝这样旺盛的生命力。
“嗯,听你的。”
沈姝又说了许多,说怎么布置家里,说要给宴奚辞做一个大的兔子灯,要挂在她的屋檐下。
宴奚辞听着她的话,修长手指不紧不慢将装着果脯的纸包拆开来,捏着一颗,送到沈姝说个不停的嘴边。
沈姝正说到她要做一只桌子大的兔子灯那儿,嘴边突然送来只浸透了蜜的果子,她下意识咬住,甜味顺着舌尖漫上来,沈姝好吃的眼睛都眯起来,很不小心地舔了舔宴奚辞未收回的指尖,上头沾了点糖霜,也是甜的。
这一下,两个人都愣住了。
沈姝慌忙咽下果脯要和宴奚辞道歉,她并不是故意的,是太甜了,才……不小心的。
“阿泉,你不要误会……我……我不是故意的。”
宴奚辞仍未收回指尖,沈姝不敢看她,只好去看她的指尖。
她的手很好看,纤长白皙,指腹有些薄薄的茧,现在,上头染了层雪粒似的糖霜,还有——沈姝舌尖留下的湿痕。
她的脸从里红到外,连指尖都不敢看了,只好去盯地上。
她没做好的四不像兔子灯危危悬在手掌心里,拿给宴奚辞不好,收起来也不好。
她紧张又无措,怪自己把她们之间活泛的气氛搞坏掉,又担心宴奚辞会不会对她有意见。
胡思乱想时,忽然听见宴奚辞叫她的名字。
“沈姝。”
声音不大真切,像是被风裹着钻进耳朵里,连名带姓一起叫的。
她生气了吗?
沈姝惊慌抬头,她实在没有这方便的经验,杀人她是顺手的,可这……这个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你别,别生气,我知道错了。”
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站在那里,宴奚辞的眸光沉下来,幽暗着,涌动着。
她不知道,她低着头看不见。
宴奚辞俯身,她凑得很近,垂下的眼睛能透过浓密睫毛看清沈姝慌乱的眸子。
她的眼睛都有些湿漉漉的了。
宴奚辞抬手,指尖碰了碰沈姝的脸颊,只是说:“抱歉,我忍不住了。”
她的话叫沈姝不大明白,她抬头,濡湿的眼睛看过去,却撞上一汪深不见底的海,深黑色的海水将她包裹住,涌动的水流淌到额发上,像是海底迷乱的草一样缠上四肢,她霎时没了声息。
宴奚辞握住了她的腰。
她的腰很细,盈盈一握,柳枝般柔软。
冰凉的触感贴在唇上,宴奚辞的长发落她耳侧,鼻尖抵着她的鼻翼。
沈姝不由得睁大了眼,那双水润的眼睛因着突如其来的吻流出些晶莹滚烫的泪来。
宴奚辞依旧在吻她,她抬手捂住沈姝的眼睛,掌心里她的眼睛不停地颤着,像是待飞的蝶。
而宴奚辞想留住这只蝶。
有时候,行动比言语更简单直白。
只需要轻轻凑上去,唇瓣贴上对方柔软的唇瓣,将自己的气息渡过去,和对方纠缠在一起。
沈姝全明白了。
黑暗中,两颗心脏紧紧贴到一处里,鼓噪着震动着同频共生。
沈姝依旧在掉眼泪,她不知道该怎么呼吸,不知道该怎么推开宴奚辞。
她纵容她,从头至尾,从始至终。
沈姝倘若做了母亲,也该是个严厉不起来的母亲。
哪怕宴奚辞爬上她的榻,她大概也只会轻拍她的背夸她做得好学得快。
这样对吗?
沈姝自问。
宴奚辞答她,她的声音很哑,透着股饱食的愉悦感,“姐姐,我们天生要在一起的。”
她放开沈姝,眼睛盯着她染了水色侬艳起来的唇瓣,手却没有离开。
沈姝肩膀颤着,她不说话,被捂住的眼睛却急急眨着,泪水将宴奚辞的手指浸湿,仿佛长在了她的手心里,穿过皮肉抵达骨骼深处,和流淌着的血液一起泵入心脏。
她总是对宴奚辞宽容,这次也不例外。
天已经很黑了,宴奚辞放下手,沈姝的眼睛扯着雾。
她看向宴奚辞,一句话也不说。
事实上,沈姝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并不觉得这是冒犯,就好像,她本来就知道宴奚辞会这样做。
她已经准备了很久,沈姝今日只是给她提供了个引线。
那些往日让她不安的暗色眼眸终于有了答案,利剑般直指向现在。
她的阿泉早已长大,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她抽枝生芽,风吹野草连天长。她一点点长起来,根深深扎在地上,用她自己的方式适应这个世界。
固步自封的是沈姝,她看到的是小时候的宴奚辞,便一直认为她也和自己一样,也停在了那个时候。
那个需要她保护教导的阿泉,需要她握着手习字的阿泉早就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阿姝姐姐,”宴奚辞又在叫她,她用一个吻捅破了她们之间的窗户纸,她垂眸注视着沈姝,描摹着她柔软的线条轮廓。
沈姝抬眸,她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眼神看她了。
宴奚辞捧起沈姝的脸颊,她像是只吸饱了沈姝气血的艳丽鬼怪,手指轻点在沈姝的眼下痣上摩挲着。
“姐姐,不高兴么?我只是,”她轻轻地说,声音飘忽着,“做了一直想做的事。”
沈姝蒙着水汽的眼睛无神极了,她摇头,舌尖顶在上颚,想说的话一句也没有。
或许,她该冷静一会儿。
沈姝觉得她的脸颊泛着热气,耳朵尖也烫起来。
连身体,沈姝感觉到她的胸前鼓胀着,皮肉下的心脏跳得迅速而迫切,叫她难以思考。
“阿泉,”她很是艰难地扯着嗓子,好久才从齿缝里吐出宴奚辞的名字。
她问她,声音轻而薄,像一片坠在枝头的叶子,风一吹,便打着旋飘到雪地里。
“你要我怎样呢?”
可她的眼睛并不看她,她的眼睛没有聚焦,纯然的黑里头是一片杂乱无章的雾。
宴奚辞再次捂住她的眼睛,她希望沈姝只看她一个人。
她同样轻轻道:“爱我,只爱我。”
“这个世上,只爱我一个。”
她的要求并不过分,只是爱而已,并不难的。
可就是这样简单的几个字,却叫沈姝难住了。
“阿泉,你知道什么是爱么?”
她问她,同样问的简单,就像问宴奚辞,你知道什么是吃饭吗。
只是这个爱字庞大,包涵万物,山石般沉重,平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知道。”宴奚辞答她:“我知道你喜欢吃酸果子,知道你最爱志怪小说,知道你不耐烦时手指会蜷起来。”
“阿姝,我喜欢你的不高兴,喜欢你的刺,同样也喜欢你。”
她将沈姝的小毛病挑出来,一字一顿,喜欢一个人有时候就是这样。
简单又粗暴,先看见对方身上的刺,扎到身上不疼反而觉得爽的就是喜欢。
宴奚辞爱沈姝,她不仅见过沈姝身上的刺,也见过沈姝的好,她完完整整认识过沈姝,她像了解自己一样摸透了她。
可她还是爱她,早在沈姝认识她之前她就爱她了。
那些算是情话吧,沈姝想,她有些懵懂,眼睛里绽出点天真的光来,可说话却又残忍。
“可是,是我不知道啊。”
她将脸从宴奚辞手上撤开,后退了一步,继续说:“阿泉,你那么了解我,你说了那么多,可我还是不明白。”
沈姝在这方面是张纯然的白纸,未经墨染,单纯的可怕。
她听见宴奚辞说出她的小习惯时,心里只是在想,啊,原来我会这样做吗。
她什么都不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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