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效指令

　　意识并非完全沉寂，而是在一片混沌的余烬中漂浮。

　　莱娜感觉自己像是一段被撕裂的代码，散落在虚无与现实的夹缝里。没有完整的思维，只有破碎的感觉碎片：掌心残留的、紧握过什么的触感；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刺耳的警报；视野里是断断续续的、闪烁的红光，以及一双沉静却带着无尽疲惫的褐色眼眸……

　　夏树！

　　这个名字像一道强光，刺破了混沌的迷雾。莱娜猛地挣扎起来，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动作，而是意识的强行凝聚与回归。

　　沉重的眼皮如同锈蚀的闸门，被她用意志力强行撬开。模糊的视野先是充斥着医疗中心熟悉的白色顶棚，然后是旁边生命维持舱冰冷的轮廓。她的身体像是被重型机械碾压过，每一寸肌肉都在哀嚎，大脑深处残留着被母晶网络意志冲刷后的、空洞的刺痛感。

　　她侧过头。

　　夏树就躺在旁边的医疗床上，似乎是被她在昏迷前一同拖拽过来的。她依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呼吸微弱但平稳。她们的手，正如莱娜昏迷前紧紧抓住的那样，依然十指相扣地握在一起。夏树的手冰凉，但那份实实在在的触感，让莱娜狂跳的心脏稍稍安定。

　　她们回来了。从那片秩序与混乱交织的意识战场，回到了这片同样岌岌可危的现实。

　　殖民地的警报不知何时已经停歇，但那种山雨欲来的死寂更加令人窒息。灯光不再疯狂闪烁，而是维持着一种不稳定的、低于正常标准的昏暗，仿佛整个殖民地的生命力正在被缓慢抽空。空气循环系统运作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舱室内的温度明显比平时低了几度。

　　能源正在枯竭。

　　莱娜艰难地动了动手指，试图调用身边的监控终端，却发现大部分屏幕一片漆黑，仅有少数几个依靠内部备用电源的医疗监测设备还在工作，显示着夏树微弱但稳定的生命体征。

　　她成功了。至少，她们成功地从网络的直接攻击下幸存，并且……

　　月球！

　　那个最后的发现如同冰锥刺入她的脑海！那条隐秘的信息束，那个指向月球的坐标！夏树凝聚最后力量发出的“探针”！

　　结果呢？

　　她挣扎着坐起身，顾不上浑身的酸痛和大脑的眩晕，目光急切地扫过夏树平静的睡颜，试图找到一丝一毫的线索。夏树的意识是否带回了什么？那道“探针”是否抵达了目的地？

　　似乎是感应到了她焦灼的注视，又或许是意识深处本就处于一种极其敏感的状态，夏树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褐色的眼眸初时有些迷茫，但几乎瞬间就恢复了沉静与明晰。她首先感受到的是手掌传来的、莱娜紧握的温度，她微微偏头，对上莱娜急切的目光。

　　“莱娜……”她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沙哑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洞察了某种真相后的平静。

　　“你感觉怎么样？”莱娜压下心中的急迫，优先关心她的状态。

　　“像……被拆解后又勉强拼凑起来。”夏树尝试微微活动手指，回应着莱娜的紧握，“但核心……还在。”她指的是她的自我意识。

　　“月球……”莱娜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夏树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深邃，她沉默了几秒钟，仿佛在回顾那段极其短暂却又信息量爆炸的逆向旅程。

　　“探针……抵达了。”她终于开口，每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而清晰，“在被网络彻底拦截湮灭的前一瞬，它穿透了某种……屏障，接触到了月球节点。”

　　“那是什么？另一个母晶？源头？”莱娜追问。

　　夏树却缓缓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与难以置信交织的神色。“不……不是母晶。那种感觉……完全不同。没有那种吞噬一切的、冰冷的秩序感。它更……古老，更……沉默。像一块记录了宇宙初开信息的……石碑，或者一个……沉睡的、机制复杂的锁。”

　　“锁？”莱娜愣住了。

　　“嗯。”夏树努力组织着语言，试图描述那超越常人理解的感知，“月球节点对外界几乎是完全封闭的，它只接收来自母晶网络的信息流，像一個絕對中立的記錄者。我的探针携带的‘印记’频率和我们的反抗意志，像一把……尝试插入锁孔的‘钥匙’，触发了它极其微弱的反应。我接收到了一段……极其混乱、破碎的信息回波。”

　　她停顿了一下，凝聚精神，复述着那回波中唯一能勉强解析出的、重复出现的片段：

　　“它不是完整的语句，更像是一些概念的碎片……‘摇篮’、‘试验场’、‘协议第七’、‘隔离’、‘重启授权’……”

　　莱娜的大脑飞速运转，将这些碎片化的词语与已知信息拼接。“摇篮？试验场？是指地球？还是指……我们？”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浮上心头，“协议第七？隔离？重启授权？”这听起来不像是一个侵略者的词汇，反而更像是一种……监管机制？

　　“母晶网络……可能不是毁灭者……”夏树的声音带着不确定的震颤，“它可能是一个……失控的，或者被曲解的守护程序？一个为了执行某种‘隔离’或‘防止扩散’协议而存在的工具？而月球的‘锁’，或许是真正的控制中心，或者……是放置‘重启授权’的地方？”

　　这个推断太过惊人，几乎颠覆了她们之前的所有认知！如果母晶网络的目的并非单纯的毁灭与秩序化，而是某种极端化的“保护”或“遏制”，那么它对地球的“格式化”行为就有了另一种解释——或许是为了阻止某种更可怕的“东西”扩散？而人类文明，不过是这个宏大协议中被牺牲的“试验场”？

　　那么，初代夏树在月球接触到的，就不是母晶网络的探针，而是这个“锁”逸散出的能量？她体内留下的“印记”，不是对抗网络的武器，而是……一把可能符合“重启授权”条件的 “钥匙” ？

　　而七十四号夏树，作为初代的克隆体，在木卫二同时接触母晶网络和胸针（印记载体），意外地成为了一个能够同时连接“锁”（通过印记）和“失控程序”（母晶网络）的 “接口” ？

　　所有线索似乎在这一刻被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更加庞大、也更加恐怖的真相。

　　“重启授权……”莱娜喃喃自语，“我们需要那个‘授权’！如果母晶网络是一个失控的程序，那么‘重启’它，可能就是终止一切的唯一方法！”

　　“但‘锁’是封闭的。”夏树提醒道，眼中计算的光芒闪烁，“我的探针仅仅触发了它最表层的反应。要真正接触核心，获取‘重启授权’，需要更强的连接，更完整的‘钥匙’……或许，需要我……亲自去。”她的目光投向舷窗外，仿佛能穿透遥远的空间，看到那颗灰白色的星球。

　　亲自去月球？在殖民地能源即将崩溃、地球也要完全沦陷情况下？这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

　　就在此时，一阵微弱但独特的、并非殖民地内部系统的通讯提示音，从莱娜随身携带的、一个处于加密休眠状态的个人数据板中响起。

　　莱娜一怔，立刻将其取出。那是她之前向深空中立研究站发出的、不抱希望的求救信号的回音？

　　她快速解密了信息。光屏上没有影像，只有一行简洁的文字，来自一个代号为“灯塔”的匿名节点：

　　【‘观测者’已收到‘摇篮’异常数据流及‘钥匙’特征码。基于中立协议，提供以下信息：木卫四，‘遗落图书馆’，存有‘协议第七’部分碎片及短程跃迁技术（非零素依赖）。坐标及通行密钥附后。风险自负。——L.】

　　木卫四！冰封的木卫四上，竟然存在一个被称为“遗落图书馆”的地方？里面藏有“协议第七”的碎片和……不依赖零素的短程跃迁技术？！

　　这无疑是黑暗中的一道曙光！如果能够获取跃迁技术，她们或许真的能在最后时限内抵达月球！而“协议第七”的碎片，可能能帮助她们理解整个事件的真相，甚至找到与月球“锁”交互的方法！

　　“灯塔……L……”莱娜迅速在记忆中搜索，最终锁定了一个名字——莉兰·索恩，那位早已脱离地球政治、专注于外星考古学的老教授。她竟然一直在暗中观察，并且掌握着如此关键的信息！

　　“木卫四……”夏树也看到了信息，她闭上眼睛，似乎在感知着什么，“那里的空间结构……确实存在异常。很微弱，但不同于母晶的波动。像是……某种被遗忘的废墟。”

　　希望，从未如此清晰，也从未如此渺茫。

　　她们需要前往木卫四，在殖民地的能源彻底崩溃前，找到“遗落图书馆”，拿到跃迁技术和协议碎片，然后赶往月球，尝试“重启”母晶网络。

　　这是一个环环相扣、任何一步出错都会满盘皆输的死亡竞赛。

　　莱娜看向夏树，看向她苍白而坚定的脸。她们刚刚从意识的深渊归来，身心俱疲，而现在，又要踏上一条更加艰险的道路。

　　“我们能行吗？”莱娜轻声问，不是怀疑，而是确认。

　　夏树回望着她，用力握紧了她的手，尽管她的身体依旧虚弱，但她的眼神如同经过淬火的星辰。

　　“我们别无选择。”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而且，这一次，我们知道了目标。”

　　莱娜深吸一口气，殖民地的冰冷空气吸入肺腑，却点燃了她胸中的火焰。她站起身，尽管脚步还有些虚浮，但脊梁挺得笔直。

　　“我们需要一艘船，一艘小型、快速、尽可能独立的小型勘探艇。”她快速说道，大脑已经开始飞速规划，“殖民地的能源还能支撑一段时间，我们必须利用这段时间，突破可能存在的封锁，前往木卫四。”

　　她开始行动，一边调用尚能工作的内部系统，查询可用的小型飞船状态和港口情况，一边快速整理着必备的工具和那枚至关重要的胸针。

　　夏树也挣扎着想要起身。

　　“你别动，”莱娜按住她，“你需要恢复。”

　　“我的恢复，与身体关系不大。”夏树平静地说，扶着床沿，艰难却坚定地站了起来，她的身体微微摇晃，但眼神稳如磐石，“我的意识是‘钥匙’的一部分，我的感知能帮助你们规避网络的可能拦截，找到‘图书馆’的正确入口。我必须去。”

　　莱娜看着她的眼睛，知道她说的是事实。这场旅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她们必须并肩同行。

　　没有时间再犹豫，没有时间再等待援军。她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是人类文明在坠入永恒黑暗前，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蛛丝。

　　莱娜将必要的物资塞进一个便携背包，将那枚月球岩石胸针小心翼翼地贴身收好。她扶住虚弱的夏树，两人相互支撑着，一步步走向监护室的门口。

　　门外，是昏暗、冰冷、危机四伏的殖民地廊道。能源短缺让大部分区域陷入了半瘫痪，只有应急指示灯散发着幽绿的光芒，如同通往地狱的引路符。

　　她们不知道港口是否还能运作，不知道是否会有来自殖民地内部或其他未知势力的阻挠，不知道木卫四的“遗落图书馆”等待着她们的是什么，更不知道月球的那把“锁”最终是否会向她们敞开。

　　她们只知道，方向就在那里。

　　莱娜伸出手，握住了冰冷门框，回头看了夏树一眼。

　　夏树对她微微点头，褐色的眼眸在昏暗中，依然清晰映照着莱娜的身影，以及那条通往未知、通往希望、也可能通往终结的道路。

　　“走。”莱娜轻声说，搀扶着夏树，迈出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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