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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困自囿(上)
雁字回时,却称太散。
好酒总能带来精神与活力。
看别人喝酒是种乐趣,自己喝酒也是种乐趣,即使仇远看不见。
“老板,来一壶酒。”
“好嘞!”
屋外竹影瘦,屋内人影疏。
仇远将竹壶放到一旁。
相比酒馆,他更喜欢茶馆。酒馆适合来消遣,茶馆适合躲清闲,所以他还是选择了酒馆。
今州地处边陲,酒馆里的人并不多。若不是酒香味更浓,单看如此,倒真分不清是酒馆还是茶馆。
此地虽偏僻,但民熙物阜、政通人和,半点没有囿于边疆,荒凉垂败之色。
来来往往的频率多是暖色,混着醇香,成了醉人的佳酿。
仇远摆正酒壶,竹壶又被他从桌上系回腰间。
茶余六羡歌,酒赊一岁欢。
今已倾满,迎来三问。
“为什么要杀了师父?为什么没有救下恩公?为什么没有找到真相?”
因为有些东西只能以血洗净,因为命运变幻莫测,因为剑无还鞘。
真的吗?
其实有些东西还能以心明理,其实命运由人抉择,其实剑出即成。
“好酒。”
仇远将酒一饮而尽。
“客官真识货,这是明庭来的酒。”
“那这酒一般。”
“噢……”
原来这位客官是醉了。
酒馆老板感到快乐,因为他家的酒被认可了。
不过……这酒有这么大威力吗?从前自己喝也没这般……这才三杯……算了,总归要好好照料。
“是,这酒就是一般。”
“还是重州的酒好喝,其他地方的酒也可以,但绝对不会是明庭的酒。”
“哦?客官有何见解?”
掌柜开始有点好奇,挥手退了退正要过来的小二,示意暂且不需要。
而后自己搬了张板凳坐在仇远桌旁,又说。
“酒中滋味,个中乾坤,民间的醇也未必不得入眼。”
“因为……”
“我忘记了。”
酒馆老板又觉得快乐,因为这位客官远比看上去的样子要有趣很多。
想来是眼前晦暗,也挡不住这人间至味。
许是为这盲眼剑客,酒馆里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哈哈,那请客官好好享受,我就不打扰了。”
“嗯。”
仇远朝着掌柜点头。
掌柜笑得更欢了,起身去招呼刚进门的几位客人,临走时没把板凳搬走。
酒馆里的人渐渐多了,喧闹声此起彼伏,却不嘈杂,像是一首温吞的市井小调。
这是家小店,平常只有掌柜和小二在。
仇远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好酒还能带来很多故事。
也不能说茶坏,只是相比而言,酒更适合客,茶更适合人。
千里清秋,水随天去。
两三故人围坐一炉,说遍这一路上的名山大川、奇闻轶事。如今却只剩一把寒箫,一柄孤剑。
时也命也。
仇远继续给自己倒酒。
偶有好奇的小孩,故意绕着桌来回转,只是想弄清楚这位神奇的客人是否看得见。
眼前一片空茫,动作却极其丝滑。
小孩有点弄不懂,他曾经见过盲人,大多数生活行动上总有不便。
“不用转了,我看得见。”
“来吧,坐在这里。”
他敲了敲身旁的板凳。
“谢谢?大侠,你吃不吃糖……我娘说糖可以解酒……”
小孩轻扯仇远的衣衫,将糖递过去。糖被吃掉,竟也绕着桌子转了两圈。
“对不起……我,我是只想弄清大侠你看不看得见……我不是要故意冒犯你的,对不起!”
云来,山上的景致更佳;云去,山上的景致依然如画。山为云的来去时暗时明,云随山势高低忽上忽下。
看得见与看不见,对于如今的仇远来说,早已不再重要。
“没关系,有时连我自己也不信我是个真的瞎子。因为我认为,只有那种虽然有眼睛,却不肯去看的人,才是真的瞎子。”
小孩好奇的脸上,又露出一抹忧虑之色。
“那……那别人不把大侠你当瞎子看,他们会不会欺负你呀?”
“不会,因为他们看的是剑。”
“所以大侠你果然是个很厉害的人!”
日头渐高,仇远顺着矮窗,将其揽入杯中,又是一饮而尽。
“我吗?总是力有不逮,应该算不上厉害的人。”
小孩跳下板凳,学着教书先生的样子,郑重其事地说。
“先生常常教导我们,不要过度妄自菲薄?应该是这么说的吧……”
“大侠,我感觉你很伤心。你现在说的话,让你更伤心了。”
仇远轻笑。
对于小孩,或者说内心存着善意的人,他总是肯多留出一份耐心。
“至少我现在不伤心。”
说罢,他又饮下一杯酒。
小孩学着大侠痛快饮酒的样子,也吃掉一块糖。
“大侠,酒是甜的吗?”
在小孩的世界里,能带来快乐的东西,一定是甜的。
“……甜的。”
今天的他话挺多的,或许更像过去的那段时光。那段被他不知道扔哪里去,但是依旧能够随时找回的时光。
是因为酒吗?
仇远不知道。
一只手握紧酒杯,另一只手放在桌上,正在无意识地攥紧。
额发扫过眉梢?也可能是眼睑,甚至是脸颊?
仇远还是不知道。
他或许会怀念曾经重州山林间,偶尔飘落的一片叶。那新叶会蹭过他的发尾、他的衣衫,最后落入手中成为一片旧叶。然后被匆匆赶来的风吹远,吹回山林,再无踪迹。
“有时候看不见,也没有什么不好。要看,就去看人心,看喜怒哀乐,从他们的心里,挖出他们真正的自己,也能照见你真正的自己。”
仇远跟着师父后面,听着老者惯常的絮叨,宁静闲适。
诚然,见人先见其心。但他想要看见,是真正地看见。
无法做到真正地看见,那就会被这变幻莫测的命运狠狠捉弄。
那时如此,此刻亦然。
他没能看见师父、梁大人,在离开他的生命历程中的最后一刻。
他只能看见频率,命运说。
你只得通过心镜去看,去看那被称为人心的东西。而你的眼,将一直毫无用处。
师父不全然是对的。
他又想起那场象征着命运开端的战斗。
剑招起落间,竟没能留下任何痕迹。山上的竹屋?那不算,因为已经没有温度。所学的剑招?那也不算,因为已经没有意义。
如今残留于记忆中的,惟有一声轻响。
仇远怀念师父。
这份情感卷入了太多血与火的争斗,令人疲惫,也令人盲目。
仇恨或许只能以血洗血,可洗净之后呢?那之后又该如何呢?
或许能留下什么,是被折磨过一轮又一轮的眷念?以及对美好记忆的怜惜?
不如何。
命运推动你向前,那便向前,不许回头。
仇远又攥紧了竹竿,是由共鸣力所化而成的,亦是身躯的延伸。
师父曾无数次牵起过他的手,在那五年间。可他的手又注定要执起剑,在那五年后。
庸人的心中总是藏着许许多多、道不明说不通的疑惑。
不了解他的人,大概会以为他是一把超凡脱俗、天外飞仙的孤高之剑。实际上,他也是位庸人。
剑上牵扯着太多的凡尘俗事,缀在命运末端,教人无法得道成仙,却也在无形之中让剑术更纯、锋芒更利。
新添杯盏,点检形骸。怨无小大,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故人恩义深,使君行不归。
此刻应当斟满。
“不——”
“酒没有味道。”
仇远说着,又饮下一杯。
“我知道了!谢谢大侠!”
小孩轻扯水墨衫,又将一块糖塞进大侠手里。
“大侠,我娘在找我,我得走了再见!给你糖,记得要在不开心的时候吃!”
说完便蹦蹦跳跳地离开。
是非黑白,无法只靠双眼就能辨清。但是在小孩的善恶观中,好即是好,恶即是恶。全凭感觉判断,不以普世价值观为标准,或许算得上是一种回归本真的理解。
小孩其实很想继续待在大侠身边,以不打扰他的前提。
不说话也可以,就静静地看着大侠,看着他从未见识过的神奇。
小孩总是好奇的,也总是单纯的。
大侠是个好人,好人应该高兴,可是大侠不高兴。
天色渐低,雨润如酥。惊起三两只雀鸟,宿于檐外。
“仇远,竟敢杀害东园大人。”
“你已无退路,认罪伏诛吧!”
檐内,汇成江水,压得竹枝伏了又起。乌云翻涌,吹得山脊明明灭灭。
认罪伏诛?认罪伏诛。
未能救下,亦是一种罪责,仇远如此坚信着。仁慈无错,错在来不及。历史没有如果,人死也不能复生。
不止是对于恩公……还有今州战役中毫无意义的死亡……那些无辜死去的士兵们。
他有罪,应由公理来判决,而非谬论。
但此刻并非谈论罪责,而是诘问。
仇远停杯,目光注视着何方,他分不清究竟是喜欢还是讨厌明庭的时光。
但毫无疑问的是——
“我讨厌明庭的酒。”
酒壶空了,他解开腰间的竹壶,再次放到桌上,为自己斟杯。
酒味很足,如漫山的雾,不似寻常佳酿般甜腻。闻之即醉,醉意却不缠人。
入口是恰到好处的涩,清苦溢过舌尖,忍不住再饮一口。涩中藏着甘,抓不住,教人贪恋。滑过心头时,细密如织的薄雾铺展开来,却又转瞬即逝,空留怅然。
酒中清苦犹在,风里凌冽初醒。
眼前突然很辣,似有阔水沉鱼,竹声萧萧不停,万叶万般样,不系舟渡。这分明是来自心间竹韵的风霜,打在身上,折进眼中。
原来是药,并非酒。
为什么不是酒?
仇远望向桌上的竹壶,风霜唯独放过它。竹壶投下安稳沉静,指尖却在隐隐发抖。
他明明是喜欢酒的,是的。而药?说不清,他总是对很多东西说不明白,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风霜再度袭来,手中辣意突生。
哐。
是杯子没拿住。
无力的手,握不住任何东西,辣意依旧刺激着。
三杯不能饮,事事不经心,睡去不必醒。
这隐隐的触感早已占据了人生中的大部分感知,不断催促着过客徒劳奔命。
“客官,杯子掉了。”
掌柜捡起从桌上滚落的杯子,确定用衣服擦干净后,再将其放回桌上。
“……多谢。”
过度思考会招来很多东西、很多情感,有好的方面,当然也有坏的方面。但往往大多数时候,它只会让疲倦如潮水般滚滚而来,直至淹没精神、摧残意志。
所以,人只要着重于眼前就好。
恰如现在,掌柜只看见了一位迷茫、疲倦、坚定……却异常平静的旅人。
这是他所见的真实,也是当下毋庸置疑的真实。
“您的酒——”
“酒?我没有叫酒。”
“这是今天店里做活动送的酒,不是明庭的酒。”
掌柜笑着坐到板凳上,先是给自己倒满,然后再将酒壶推到仇远身前。
这酒酿自他手,也确实来自明庭。既可以是明庭的酒,也可以是民间的醇。当然,它依旧是最开始仇远叫的那壶酒。
他开始轻晃,那杯中醇醪满溢。
人生得意须尽欢,人生失意更要欢。问汝平生功业?酒、酒、酒。
掌柜想起来了,他是见过仇远的。初次相遇应该是在一个有雨的昨天,晴空万里。
仇远接过酒壶,终是也给自己倒了杯酒。这次并非一口吞下,而是细细品察。
他放下酒杯,唇齿间仍萦绕着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一股涩意毫无征兆地漫过酒馆,直至坠入空杯,然后天翻地覆。
只有掌柜知道,仅一瞬之间,他的心判若两人。
“味道还不错,对吗?”
“我知道这是好酒。”
“是的,你知道,我也知道。”
掌柜的目光不自觉放柔,他知道明庭的酒总是好酒。而好酒只要在那里,那么便能发挥出它的作用。
“来吧?再饮一杯?”
“虽然人人都说,酒喝多了不好。但是我倒觉得,酒怎么饮都不够。没有坏处!全是好处!”
“醉意困不住人的神智,也困不住任何事物,它只是……”
“哎呦……我不记得了……我也醉了……”
掌柜喃喃道,却总憋不住笑。
仇远饮下一口酒,这回是咸的,越喝越多。
就像从前,他总是能辨出来自各方各自的酒。他并非嗜酒如命,房里却总是存放着许多酒,大多数都是其他人送的。
而他最开始饮酒,则是在那间草庐里。
倔强的中年男人拿走变凉的药,然后把温热的酒塞进手里。
那便是他第一次真正接触酒。
“别哭了。”
“我没哭,先生……”
“你在哭,仇远。”
仇远真的在哭吗?他只是握着手中的酒,坐在老旧的、吱呀作响的竹椅上。他放弃了心镜,既是被迫的,也是主动的。
草庐人来人往,药香浓重依旧。张太医暂时放下了正在等待看病的人们,他们病的不重,也好治。
自从他将仇远救回的那天起,他就一直温着一壶酒,等待着递出的这天。
“是的,仇远,你在哭。”
律回岁晚,春意被一同装进酒壶,饮入怀中。
“谢谢。”
“客官谢我?”
掌柜惊讶地望向仇远,那片空茫并没有照在他身上,而是投射在漆黑的酒液中,折出无名的凄凉。
他见过太多这般死寂的眼。
张太医看向门外,风来疏竹,过不留声。这里种植着许多竹,却没有竹香。只有这草庐的药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先生,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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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远是一个伤痕累累的人。他是竹,但非竹。有竹的坚实,也有竹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