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客

　　夜色深沉，厚厚的积雪覆盖了京城的道路，马车行走其上，声音些微，只留下清晰的车辙印。

　　“谁？”家丁出声询问。

　　安然下了马车，今日守主门的家丁她很眼熟，往日来将军府也见过多次了。

　　她正欲上前寒暄几句，却见家丁并没有像往日那样露出笑容，反而嘴角绷紧，如同对一个深夜的不速之客那般：“安小姐，有什么事吗？”

　　安然被他这态度弄得一愣：“我来拜访顾夫人，烦请通报一声。”

　　家丁眼皮子快速眨了几下，并没有开门放人进去：“夫人和小姐还没有回来，安小姐请回吧。”

　　安然低头，手指在伞柄冰凉的手感上摩挲了好一会儿：“没有回来？”

　　“是。”家丁和安然视线交汇，又迅速错开。

　　安然点点头。

　　家丁直觉还有什么等着他，这位安小姐可不是好糊弄的主儿，他打起十二分精神。

　　“我从宫里出来，经过将军府侧门来这里。那儿马车车辙印很新，还没来得及清理？”

　　“……”家丁面上维持着严肃的神色，心里却叫苦，小姐都给他分配了什么活儿啊。

　　安然看着禁闭的大门，脸上那点儿客套的笑意渐渐淡去，嘴角平直：“她让你骗我？”

　　家丁下意识想否认，还没说话，安然又道：

　　“她是不想见我。”

　　一股热意毫无来由地冲上头脑，让人难以控制地想要说些刻薄话，哪怕安然知道，面前的家丁只是奉命行事，不该承接她的指责。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一种名为愤怒的情绪。

　　她在生气什么呢？

　　气沈如雁划清界限的举动，气沈如雁不相信自己，气沈如雁私自决定"为她好"地避嫌，却根本不问一句她愿不愿意。

　　很不乖，很让人牙痒。

　　可随之而上的就是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因为安然意识到，如果她是沈如雁，她也会这么做，不由分说地想要保护在意的人，哪怕她们二人从此渐行渐远。

　　命运的转折总是太过仓促，一朝一夕之间，曾经许下的承诺就都做不得数了。

　　安然当然可以就这么闯进去，这回她就是不讲礼数，守门的家丁不可能拦得住她。

　　但那又能改变什么呢？

　　改变不了沈如雁父兄已死的事实，改变不了安远军战败的事实。

　　她闯进去当着沈如雁的面再问一遍，只为自己那点儿不愿相信事实的私心，却是在沈如雁还在滴血的伤疤上再撕出几道口子。

　　安然做不到，安然心疼。

　　她应该是小将军最亲密的人，要在这个时候想办法保护她，而不是自以为是地、更深地伤害她。

　　尊重她的决定吧。

　　安然这么想着，已经把自己说服地差不多了。

　　可看向禁紧闭的大门时，心中还是难以抑制地生出委屈。

　　酸涩的情绪不在理智之内，仅仅是因为吃了"闭门羹"，因为她今天来了，没听到一句久违的"好姐姐"，因为面对既定事实，安然还是不舍得又不甘心。

　　“……算了。”

　　就在家丁想着怎么糊弄时，安然说了话。

　　“您……”安然知情知理，不愿让人为难，可家丁却觉得有点难过，替两位小姐难过：“您不进来啦？”

　　安然自嘲地笑了笑：“不了，主人不欢迎，客人还是得有点自知之明不是么？”

　　“不是不欢迎！”家丁快速又小声地说了一句。

　　怎么会不欢迎呢？

　　他长了眼睛，会自己看，自己瞧。小姐来嘱咐他时，分明话都说不完整，中间断了好几次，才勉强交代清楚："如果安小姐来了……如果她来了，就说，就说我们还没回来。"

　　“还有，以后就算她来了，特别是白天，别太热络。”

　　他明白，出了这天大的事，小姐不想让别人知道将军府与安家有牵连。

　　可小姐也很难受吧，明明说着不要人来，自己又靠在门边，朝着安小姐常来的方向出神地看了很久。

　　四下无人，家丁终于缓和了脸色，小小声：“夫人和小姐担心您……我们出了这样的事，老爷和公子……将军府乱得很，您，您日后还是不来为好啊。”

　　“嗯，我知道。”安然站着，回了一句。

　　家丁看她还撑伞站在原地，问：“您不走吗？”

　　大雪纷纷扬扬，连家丁这样身强体壮的，就觉得有些冷了，安然却还在门口站着。

　　“再等一会儿吧。”

　　等什么？家丁不明白。等的再久，小姐也不会来啊。

　　安然笑了笑。

　　等什么呢？安然也不清楚。可能是因为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这里，所以腿不太想动。

　　一门之隔。

　　沈如雁沉默地靠在门上。

　　安然在门外站了多久，她就在门内等了多久。

　　听着那人的声音由远及近，说着一些似埋怨似赌气的话。

　　朝思暮想的人终于近在眼前，沈如雁要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她现在堪称狼狈的处境，才能克制住伸向门环的手。

　　“欢迎的。”

　　好想你，好想你。

　　那只荷包被捧在手里，深深地嗅闻，沈如雁还能自欺欺人地闻到属于安然的味道，若隐若现。

　　她突然觉得身体很空，空出一个大洞。凛冽的风可以呼啸着从中穿过，她被贯穿在风里，血肉从痛到麻木。

　　灵魂早在听见安然声音的那一刻，就飞扑而去。

　　还站在门内窝囊地动弹不了的，只是一具随时都能倒下的皮囊。

　　……

　　顾夫人和沈如雁从宫里回来时，带回了最大的噩耗——沈家的老爷和长公子战死沙场，甚至连尸骨都找不回来。

　　混乱和恐慌在将军府瘟疫一般蔓延。不知道明日会发生什么，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笑容随着安宁被打破而消食，人人眼里都蕴藏着对不确定的以后的惧怕。

　　这种时候，哪怕刚刚经历过丧夫丧子之痛，顾夫人也要出面挺直脊背，做好这根主心骨。

　　首要之事，便是为将军和公子立衣冠冢。

　　就在这时，沈家来人了。

　　不是将军府沈家，而是北昌沈家——沈戎出身的家族。为了能和自己的妻子在一起，沈戎在对家族长辈好声好气无果之后，亲自在族谱上划去自己名字，拒绝成为北昌沈家的下一任继承人，从此定居京城。

　　堂前，胡子稀疏的男人非常坚决：“就算沈戎现如今不在族谱之上，他也是我北昌沈家出来的子嗣，血脉斩不断，沈戎和沈知墨的衣冠冢合该葬回北昌。”

　　顾夫人从来不惯着倚老卖老的长辈：“荒谬！当初你们不愿接纳我们，我们出来自立门户，沈戎和我的一双儿女就和你们没关系了。”

　　“如果老先生只为此前来，将军府如今事务繁忙，我就不奉陪了。”

　　顾夫人懒得费口舌，"如雁，送客。"

　　“慢着！”胡子男人叫道。

　　沈如雁不理他，拽着人胳膊就要"送"人出府。

　　“你们以为现在沈戎死了，你们两个女子又没了副将的官职，现在你们手上两条玉脉和这么多极品矿石又能守多久？”

　　“京城这么多豺狼盯着呢，我们北昌沈家愿意给你们提供这个庇护。”

　　沈如雁歪头，脸上戾气一闪而过，艳丽的五官此刻锋芒毕露，五指一抓，胡子男人疼得嗷嗷大叫。

　　“你豺狼尾巴露出来了，我不介意斩了它。”

　　“你！你个没教养的……”男人气得胡子都掉了两缕，奋力挣扎，钳在肩膀上的手指却一动不动。

　　顾夫人挽起袖子，冷下脸：“你说谁没教养呢？”

　　沈如雁手臂一抬，矮小的男人被她整个提溜起来，像一只被掐住咽喉的鸡仔，"我没教养，才好动粗不是吗？"

　　“若对你们这种人太有教养，怕不是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吧。”

　　“想贪我家的钱财？”胡子男人的身体被抛向半空，随着一声惨叫摔出五米开外：“死在这儿，说不定能得我家一副棺材。”

　　沈如雁枪尖一指，寒光粼粼：“怎么样，考虑一下吗？”

　　胡子男人在地上摔得呲牙咧嘴，被长枪指得一颤，意识到这个曾经的沈小将军是真的会杀人。

　　“你们给我等着，会有你们回来求人的时候！”

　　胡子男人趾高气昂地来，夹着尾巴走。

　　沈如雁活动手腕，嗤笑：“没意思。”

　　还以为今天能稍微发泄一下，找到一个沙包靶子呢。

　　云兰也在这里，松了口气：“还好有小姐呢，不然还真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

　　沈如雁出神一瞬：“不是我，是她。”

　　“嗯？”云兰一时没明白。

　　“安相一直把结果引向中立，朝中似乎还有李尚书和大大小小别的官员帮着说话……这将军府才好歹保下来。”顾夫人的声音响起。

　　“我虽只在宫里待了几天听候发落，可没有人冷落过我，一问，照顾我的宫女是贵妃娘娘的人。”

　　“是小安然的表姑啊……”

　　“是啊。”沈如雁想着心里那个人，下一刻突然察觉：“娘？”

　　顾夫人说到最后，只剩下气音。

　　然后，身体晃了晃，晕倒在女儿怀里，耳边是沈如雁和云兰焦急的呼声，周遭的人声流水一般从耳边淌过，然后她彻底没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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