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合欢

　　境城里的府衙，原先是离国国主的一处私宅，宅子很大，是国主特意空出来给秦国的官员办事的，想着事情妥帖后秦国那些人总要有个落脚之处。

　　林谋回到府衙时，一些官员正在禀告事务，黑压压的人群，都肃穆沉默着。

　　到晌午时分，康安坊所有起火的房子都已搜查完毕了，房子里无一个活口。经过户籍核实，整个坊十九户人家，共找到一百零九具尸身。

　　从调查痕迹来看，那群黑衣人先是在每家每户放了迷香，把门窗封死，才放的火。许许多多的人就这样在沉睡中死去，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一些侥幸逃出来的，也被杀死了。康安坊恰好四面邻水，血水染红了整个水域。不幸的中大幸是，因为四面有水，大火未殃及其他。

　　原本整个鸟语花香，绿水环绕的地方，现在只剩满地颓败，一片死寂。只剩下一个外出才归的凌游和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

　　女婴是陵游在一个院子的井里发现的，婴儿看着出生还没几日。她被放在一个带盖的食盒里，大雨也未淋到她。陵游路过时恰好听到微弱的哭声。陵游从满是血迹的襁褓中能猜想到她母亲是拼了多大的力气保下她。

　　但是女婴母亲的尸身是在屋内，女婴在院子的井里。女婴母亲满身的血污，井边却无半分痕迹。陵游存疑，但没和任何人说起。甚至后来和成将军说起此事时，也只是说井里放了些珠宝。

　　陵游把婴孩抱了回去，官府来询问时也只说这是他自己的孩子。而后又把婴孩托付给了坊外一个大娘，大娘与母亲情同姐妹，也是她替母亲换的衣裳。

　　陵游原先只是想为自己父母亲办丧，却不曾想，整个康安坊，竟无其他人幸存。那些人的尸身，都正正地摆在院子里，连个哭丧的人都没有。

　　成老将军来找了陵游，问了他许多事。成将军与许大夫交好，陵游从小认识成老将军，也敬重将军。成将军说，秦国太子和一众官员想要和他一起，披麻扛幡，为全坊的人置办丧事。陵游没有拒绝。全坊的人都知许家药铺，也一向待许家宽厚，陵游也愿意让他们入土为安。

　　于是，在第三日，在又一个暴雨欲来前乌云密布狂风四起的午后，在哀乐声中。一百零九口棺木由一群穿着白衣的士兵抬出了城。许陵游，秦宴归，林谋，先离国国主离沧和许多其他官员都穿着孝衣紧随着。

　　路上围观的百姓各个屏息低头没有出声，许多人小声的啜泣着。

　　队伍行到城墙下时，宴归突然喊了停，一个人走到城墙上，对着下面不解地抬起头看着他的人群，神色肃穆地开了口。

　　“我秦宴归，在此发誓，必彻查此事，还枉死的百姓一个公道！”

　　宴归才说完这些话，原先安静的人群开始骚动，人人都在窃窃私语。

　　这三日来，城中流言蜚蜚，其中也不乏猜想说这是秦国为了震慑城中百姓杀鸡儆猴之计。但不论凶手是谁，都让百姓人心惶惶。宴归此时一番发言，让百姓们憋了许久的情绪终于有了个出口，有觉得欣慰的松了口气。也有觉得这话是没安好心的，一时情绪爆发。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一开始只是一人在人群中喊道，陆续又有人意识到问题，也开始气急大喊。并开始朝那群官员挤去，群情激昂，势不可挡。

　　眼见着要酿成大乱，宴归正打算再说些什么，却被林谋拉住了，林谋只是冲他摇了摇头，小声说“多说无益”，宴归默默下了城墙。

　　是成老将军眼见着要大乱，在城墙脚下用力敲了鼓，让众人安静下来。

　　年过半百的老将军依然气势不减，“国虽易主，我成卫依然是境城的守城将军。定会给全城百姓一个交代。”

　　人群似乎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几个带头起哄的人低下了头不言语。

　　一百多口棺木在城外的一个山坡入了土，在陵游和许多其他人的协助下，每块棺木前都立了碑。康安坊大都是大夫和先生，许多都是受人敬重的人，这几日里，许多百姓都努力尽着微薄之力。

　　等到忙完天色快黑了，陵游看着眼前一连串的坟茔，发着愣。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也一向没有什么能让他大喜大悲。可是这几天，他低垂的眼角下藏着的悲痛却让周围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无数次悔恨自己为何不早点回家，为何不察觉到事情有异样时保护好爹娘，为何不提前让大家做好防备。巨大的悲痛和悔恨让他几夜没有合眼，每天白日里要应付来来往往吊唁的人，夜里他就只是坐在父母的棺木前一言不发，枯坐到天明。

　　直至今天，看到所有的棺木都入了土，城外的风一吹，他才觉得自己恢复了些神智。他明白自己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

　　墨黑的天色下，新翻的一片黄土中，他一身宽大的白衣被风吹起，消瘦孤伶。

　　而这三日，合欢一直没有醒。

　　合欢背上，手臂上都有刀伤，伤口不浅，失了许多血，经过一夜又都已经红肿。且淋了雨挨了一夜，加之大喜大悲，身体一时难以承受。夜里还总是在发热。

　　寓木身上也有伤，但毕竟从小经历风浪多了，只是脸色苍白些，身子还受得住。寓木白日都守在合欢身边，到夜里宴归回府了她就回去歇息。她这几天也总是会在半夜惊醒，梦里全是那天夜里，那个黑衣人拿着剑站在合欢背后，一剑要劈下去的情形。惊醒后，她也总是会想起自己义无反顾冲过去的样子。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决绝和勇气。也许在不知不觉间，自己早以把合欢看得和性命一样重要了。

　　宴归白日里忙着各种事务，总是到深夜才回到合欢处，只是在她旁边搭了个小塌将就一夜。宴归盯着她苍白的脸时，总会想起她晕倒前那淡漠的神情和拿着剑冲过来的坚决，让他不解也让他害怕，他总会生出一种要失去合欢的恐惧。

　　到了第三日，合欢还是没有醒转，且发热的时间越来越久，宴归慌了神。命人去找城里找别的大夫，可是大夫大都在住康安坊，现下已经没有大夫了。宴归这才让林谋去找许陵游。

　　宴归原先是有私心的，他不想让陵游再次见到合欢这样憔悴不堪的样子，不想让他们兄妹见面又伤心神，所以也一直对林谋隐瞒了合欢的病情。

　　林谋着急忙慌地到许家药铺时，陵游正在小心用勺子给怀里的婴孩喂奶。那满是柔情又带着希望的眼神，让林谋觉得欣慰。他也来不及多问，拉住他的手说了去看合欢就往外走。

　　陵游看到合欢时，又急又气，用他从未有过的冒犯语气质问着为何现在才说，宴归哑口无言，林谋只能安抚着他说看病要紧。

　　陵游毕竟是合欢家人，对合欢的身体状况和耐药都比较熟悉，他和其他大夫商谈了药方，煎了服下后合欢果然不再发热了。

　　可一日过去，合欢依然没有醒。

　　陵游也慌了神，开始片刻不离地守在合欢身旁，眼都不合的翻医书。陵游不解，合欢身上的伤并不致命，为何却总是醒不来。但是他毕竟是个大夫，他也知道，有些病就是心结。他不敢想合欢在那一夜间经历了什么。他最疼爱的妹妹，从小就被一家人捧在手心的人，却这样亲眼目睹父母离去。

　　陵游越发心疼，片刻不离地守在合欢身边，时时都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在第五日的清晨，合欢终于醒了。

　　合欢做了个许多的梦，梦里一时宴归亲手杀了她的爹娘，剑上还滴着血。一时她又和爹娘在逃命，在一个山崖旁，爹娘把她推开双双跳下了山崖。一时爹娘要远行，她想要跟过去，爹娘不让，她只好偷偷跟着，却在树林里迷了路，不管她如何走都找不到出路，如何叫喊都没有人来找她。直到她精疲力尽躺在地上，就要沉沉睡去时，去突然听到了哥哥的声音，那声音一直在说，“欢欢别怕，哥哥在这。”

　　合欢睁眼看到的，果然是哥哥，他就在自己身旁，低着头认真看些什么。

　　合欢环顾了四周一会，确认自己现在是安全的，又呆呆地望向哥哥，想到逝去的父母亲，又庆幸还能看到哥哥，眼泪又开始止不住地流。

　　陵游似乎感应到什么，突然抬起了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大，满是欣喜地靠近她。

　　“你醒啦？欢欢你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陵游急切地问，但陵游马上又看到了她满脸的泪水。合欢挣扎着起来身，动了动嘴，陵游凑过去扶住她，听见她喊的是“爹，娘”。

　　合欢的声音沙哑，这声爹娘也喊地吃力。

　　陵游的眼眶也一下红了，但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抱住了合欢。他们兄妹二人，此后就再也没有爹娘了。

　　听到动静赶来的寓木和宴归进门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合欢已经哭的几乎喘不上气，陵游在一旁红着眼睛，轻轻拍着背为她顺气。

　　合欢看见了两人，她马上停了哭声，挺直腰身，目光直直地停在宴归身上。宴归从未见过她那样的目光，满是疏离，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哪怕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合欢也不是这样看着他。

　　陵游也察觉到了异常，看了看两人，以为合欢还未清醒，柔声安慰道，“没事的，欢欢，是寓木和太子殿下。”

　　合欢没有出声，她清晰地记得黑衣人的那声“太子妃”和那把重重砍向旁边的剑，剑身上的花纹是宴归剑上的一样，她曾问过宴归，宴归那时说，这是一只神兽。他部下的侍卫剑上都刻着这个。

　　在那个密室的一夜里，合欢无数次想起宴归，想起这个她满心欢喜爱着却杀害了自己爹娘的人。她无数次想起两人在一起时美好的样子，却又每一次都低头看见爹娘的满身伤痕的尸身。合欢觉得自己就像是被玩弄于股掌之间，连那些心动和欢喜都显得可笑。

　　合欢无数次的想过要怎么面对宴归，要如何问清楚，要听他如何解释。可是在密室门开时，合欢瞥见宴归身旁的侍卫那边佩剑。合欢只剩下恨，那时只想杀了他。

　　现在，宴归又站在她面前，依然是满眼的惊喜和疼惜。合欢却觉得似乎没有那么恨他了，鬼门关走了一遭，拖着眼前这虚弱的身子，她突然没有了恨的力气。

　　合欢只是淡淡地看着宴归，语气平静地开了口。

　　“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清冷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回荡，似乎整个屋子都冷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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