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天光破晓，驱散了禁苑中最后的阴霾与血腥气，也将皇城司内衙映照得一片明亮。
　　然而，这里的喧嚣与凝重却并未随之散去。

　　顾惊弦被安置在他自己的值房内榻上，司内最好的大夫正小心翼翼地为他一处理伤口。
　　肋下的刀伤深可见骨，手臂的划痕皮肉翻卷，肩头被阴九幽指风扫中的地方更是乌黑一片，内腑亦因爆炸冲击而受了震荡。
　　失血过多让他脸色苍白如纸，唇上毫无血色，唯有那双深邃的眸子，在看向守在榻边、同样一身狼狈却固执不肯离开的陆昭明时，才会流露出些许不易察觉的柔软。

　　陆昭明的情况稍好，多是皮外伤和内力透支。
　　但他神魂之前受损未彻底痊愈，此番又经历连番恶战与巨大冲击，脸色也十分难看。
　　此刻正强打着精神，紧盯着大夫的每一个动作，仿佛受伤的是他自己一般。

　　李琰带着一身尚未清理的血污，肃立在旁，汇报着后续事宜。

　　“……靖王……萧景琰已押入天牢，重兵看守。其府邸已被查封，一应党羽正在清查缉拿。拜火教余孽在观星台一战中几乎被尽数歼灭，少数外围成员也已发出海捕文书。”

　　“苏姑娘……”李琰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敬意与惋惜，“尸骨无存……属下已命人在观星台原址附近，为其立下衣冠冢。”

　　顾惊弦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苏月影那决绝冲入血色光芒的身影。
　　那个背负着血海深仇、隐忍多年的女子，最终用最惨烈的方式，为父报仇，也为粉碎这场阴谋献出了生命。
　　他沉默片刻，哑声道：“以烈士之礼厚葬，将其事迹与苏院判冤情，一并呈报陛下，请求昭雪。”

　　“是！”李琰肃然应下。

　　“陛下那边……”顾惊弦睁开眼，看向李琰。

　　“高公公传了口谕，陛下对大人此番作为……甚为欣慰。朝中关于靖王罪行的证据已由我们的人秘密呈上，几位阁老也已知晓内情，大局已定。陛下让大人安心养伤，待伤愈后再行封赏。”李琰斟酌着词句回道。

　　顾惊弦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皇帝需要时间消化和清理靖王留下的庞大势力网络，暂时的安抚和冷处理是必然的。
　　他并不在意那些虚名赏赐，顾家与苏家的冤屈得以昭雪，邪恶阴谋被阻止，便已足够。

　　大夫处理完伤口，又开了内服外敷的方子，仔细叮嘱了一番，方才退下。

　　值房内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

　　陆昭明立刻坐到榻边，端起旁边温着的汤药，用勺子轻轻搅动，吹凉，递到顾惊弦唇边。“先把药喝了。”

　　他的动作自然无比，仿佛做过千百遍。
　　顾惊弦看着他专注的神情，看着他眼下的青黑和掩饰不住的疲惫，心头微软，顺从地张口，将苦涩的药汁咽下。

　　一碗药喝完，陆昭明又拿起干净的布巾，沾了温水，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脸上和手上未干净的血污与尘土。
　　他的动作很轻，很仔细，指尖偶尔划过顾惊弦的皮肤，带来细微的痒意和暖流。

　　顾惊弦靠在引枕上，安静地看着他忙碌。
　　晨曦透过窗棂，在陆昭明低垂的睫毛上跳跃，投下淡淡的阴影。
　　经历了一场生死浩劫，此刻这般宁静的照料，竟显得如此珍贵。

　　“你也受伤了，去处理一下，休息。”顾惊弦开口道，声音因虚弱而比平日低沉沙哑了许多。

　　“我没事，都是小伤。”陆昭明头也不抬，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等你睡着我再去。”

　　顾惊弦知道拗不过他，也不再劝。
　　目光落在陆昭明沾着药渍和些许血痕的衣襟上，想起昨夜他为自己挡开攻击、在混乱中始终不离左右的身影，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充盈在心间。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陆昭明正在为他擦拭手腕的手。

　　陆昭明动作一顿，抬起头，对上顾惊弦深邃的眼眸。
　　那眸子里没有了平日的冰寒，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疲惫，以及一种深沉得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温柔。

　　“昭明，”顾惊弦看着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多谢。”

　　谢你生死相随，谢你不离不弃。

　　陆昭明怔了一下，随即眼底漾开浅浅的笑意，如同春水破冰。
　　他反手握住顾惊弦的手，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带着点戏谑，又带着无比的认真：“光说谢可不够，顾大人，你欠我的可多了。”

　　顾惊弦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没有反驳，只是收紧了手指，将那带着薄茧的、温热的手牢牢握在掌心。

　　无需更多言语。
　　所有的惊心动魄，所有的生死相依，都融在了这交握的十指与无声的对视之中。

　　接下来的日子，顾惊弦在陆昭明近乎“霸道”的监督下，开始了严格的养伤生活。
　　皇城司的事务暂时交由副手和李琰处理，除非极其紧要，否则一律不得打扰。

　　陆昭明俨然成了顾惊弦的“专属看守”，喂药、换药、盯着他休息，事事亲力亲为，甚至比顾惊弦自己还在意他的伤势恢复情况。
　　偶尔顾惊弦想翻阅一下卷宗，都会被陆昭明毫不客气地抽走，换来一记瞪视和一句“伤没好全之前，想都别想”。

　　顾惊弦对此，面上依旧是那副冷峻模样，心底却奇异般地没有任何不耐，反而有种被珍视的暖意缓缓流淌。
　　他会看着陆昭明为他忙碌的身影，看着他与小雪团儿嬉闹时生动的侧脸，看着他靠在窗边看书时安静的眉眼。
　　只觉得这肃杀的皇城司内衙，因这个人的存在，而变得前所未有的安宁与……像個歸處。

　　小雪团儿似乎也感知到了气氛的变化，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紧绷着。
　　时常在两人之间跳来跳去，或是叼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坚果，献宝似的放在顾惊弦的榻边，黑豆眼里满是讨好。

　　期间，皇帝下了明旨，为十五年前的镇北将军顾霆锋与太医院院判苏合平反昭雪，追封谥号，厚恤遗属。
　　靖王萧景琰勾结邪教、谋逆作乱的罪行列布天下，举国震惊。
　　其党羽被连根拔起，朝堂经历了一场不小的震荡，但终究尘埃落定。

　　顾惊弦的伤势在精心调养下，恢复得很快。
　　月余之后，已能下榻自如活动，只是内力还需些时日才能完全恢复。

　　这日午后，秋阳明媚。

　　顾惊弦坐在值房窗边的椅子上，看着陆昭明在庭院里逗弄小雪团儿。
　　青年穿着一身淡青色的常服，身姿挺拔，笑容明媚，在阳光下仿佛会发光。

　　陆昭明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回过头，冲他展颜一笑，那笑容比秋日的阳光还要灿烂几分。

　　顾惊弦心中微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满足感笼罩了他。
　　仇恨已雪，阴谋已破，而这个人，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忽然觉得，这权倾朝野的皇城司指挥使之位，这京城的风云变幻，似乎都不再那么重要了。

　　陆昭明抱着玩累了、蜷在他怀里打盹的小雪团儿，走到窗边，隔着窗户看着他，眉眼弯弯：“顾大人，看什么呢？是不是觉得本公子风流倜傥，看呆了？”

　　顾惊弦看着他得意的小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没有回答，只是朝他伸出了手。

　　陆昭明愣了一下，随即笑容更深，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

　　两手交握，温暖透过皮肤，直抵心底。

　　尘埃落定，岁月静好。

　　而他们的故事，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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