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世界的回响

　　晨光熹微，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病房地板上投下清晰的光栅。今天的气味似乎都与往日不同，消毒水味淡去，阳光和清晨空气的味道占据了主导，夹杂着一丝……纸箱和胶带的味道。

　　秦阳醒得很早，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浅眠，一种混合着巨大期待和细微不安的情绪在他胸腔里轻轻鼓胀，让他无法沉入深甜的梦乡。今天，是他待在疗养院的最后一天。明天，他将踏出这扇门，走向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外面”。

　　莫朗来得比平时更早，手里提着热腾腾的豆浆和包子，脸上带着掩不住的轻快。“早上好。最后一天了，吃完早饭，我们一起收拾？”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欢欣，像是怕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圆满。

　　秦阳点点头，接过温热的早餐。食物的香气真实而熨帖，吃下去，胃里暖和了，心里那点细微的不安似乎也被压下去些许。

　　吃完早饭，真正的“工程”开始了。

　　莫朗带来了几个空纸箱和一卷宽胶带。病房里原本就不多的属于秦阳的个人物品——几件换洗衣物、洗漱用品、几本书、还有那个装着童年旧物的浅棕色纸盒，都需要被仔细收纳。

　　秦阳的动作有些慢，但极其认真。他折叠每一件衣服都像在进行一种仪式，指尖抚过柔软的布料，仿佛在与一段被病痛包裹的时光默默告别。他将书本码放整齐，掸去并不存在的灰尘。

　　当他拿起那本之前用来做认知训练的简单拼图书时，动作停顿了一下。他翻开一页，看着那只由十几块碎片组成的、憨态可掬的熊猫，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时他觉得艰难无比的任务，如今看来竟如此简单。他将书小心地放入箱中。

　　收拾到床头柜最下层抽屉时，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硬质的、封面略显磨损的笔记本。不是他的东西。他疑惑地将其拿了出来。

　　笔记本是深蓝色的，很厚，边角有些卷曲，显示出经常被翻动的痕迹。封面上没有任何标签。

　　“这是什么？”他抬头问正在封装另一个箱子的莫朗。

　　莫朗回头一看，眼神瞬间变得有些复杂，动作也停了下来。他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和犹豫，顿了顿，才走过来，声音比平时低了些：“……是我的。一些……记录。”

　　记录？秦阳更加疑惑。他下意识地翻开了笔记本。

　　映入眼帘的，是莫朗那熟悉而略显凌厉的字迹。但写的并非工作笔记或日记，而是一条条冷静甚至堪称枯燥的记录：

　　「10月23日。入院第17天。情绪极度不稳定，有攻击倾向。幻听严重，称听到母亲哭喊。注射镇静后入睡。」 「11月5日。试图拔除输液管。反复念叨‘有罪’。眼神空洞，不认识人。」 「12月10日。短暂清醒片刻，能认出我。喂食半碗粥。下午再次陷入混乱。」 「1月15日。高烧，肺炎。病危。守夜。」 「2月3日。新年。窗外放烟花，无反应。」 「3月22日。提到‘兔子’。第一次出现具象化象征角色。」 「4月10日。清醒时间延长至半小时。拼完一副简单拼图。」 「5月1日。夜间幻觉，能自行分辨并安抚。进步显著。」 「5月19日。主动提及幻想世界内容。情绪释放，大哭。」 「5月28日。最后一次出现需药物干预的幻觉。」 「6月3日。评估通过。准予出院。」

　　一条条，一页页，按日期排列，客观、简洁，没有过多的情绪渲染，却巨细无遗地记录了他从最深重的泥潭中，一步一挣扎、缓慢向上攀爬的每一步。记录了他每一次崩溃，每一次微小的进步，每一次病痛，每一次……莫朗的守候。

　　秦阳一页页地翻看着，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些被药物和混乱记忆模糊掉的日日夜夜，在这本冷静的记录里变得清晰无比。他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病人的病情日志，更是一份沉默的、长达数年的守护誓言。

　　他仿佛看到莫朗在每一个他陷入癫狂或沉睡的深夜，就着昏暗的灯光，一字一句地写下这些记录时的侧脸。看到对方紧锁的眉头，眼中的血丝，还有那从未放弃的、固执的期待。

　　这比任何动人的情话都更有力量，更深刻地撞击着他的心脏。原来在他以为自己独自在黑暗深渊中沉浮时，一直有一个人，如此沉默而坚持地，为他记录着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微不足道的向好。

　　泪水模糊了视线，滴落在纸页上，晕开了墨迹。他慌忙用手去擦，却越擦越多。

　　莫朗蹲下身，握住他颤抖的手，声音沙哑：“别看了……都过去了。”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本来没想让你看到的。只是……习惯性地记下来了。”

　　秦阳抬起泪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莫朗。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哽咽的一句：“……多久？你记了多久？”

　　“从……从再次遇到你，把你送进这里开始。”莫朗低声回答，目光沉静而深邃，“一开始是怕错过医生的任何询问，后来……就成了习惯。好像记下来，就能抓住点什么，就能证明你一直在努力，一直在变好。”

　　也证明，他一直都在。

　　秦阳再也忍不住，放下笔记本，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莫朗。这是一个迟到太久的、全心全意的拥抱。不再是依赖，不再是寻求安慰，而是充满了感激、理解和汹涌的情感。

　　莫朗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毫不犹豫地回抱住他，力度很大，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永不分离。两人在满地纸箱和晨光中紧紧相拥，无声胜有声。

　　过了好久，秦阳才慢慢松开手，情绪逐渐平复。他珍重地将那本厚厚的笔记放回箱子最上层，像是收藏起一份无价的珍宝。

　　收拾继续。气氛却变得更加不同，一种温暖的、默契的暖流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

　　接近中午时，基本收拾完毕。病房重新变得空旷，只剩下明天要穿的一套便服单独放在一边。

　　莫朗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拿出平板电脑，点开几张图片，坐到秦阳身边。

　　“对了，看看这个。”他将屏幕转向秦阳，“家里……我那边，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这是给你准备的房间。”

　　屏幕上是一间布置简洁而温馨的房间。墙壁是柔和的浅灰色，窗户很大，朝南，挂着米色的窗帘，此刻正拉开着，阳光满满地洒在铺着浅蓝色床单的床上。床边有一个书桌，一个衣柜，看起来干净又舒适。

　　“窗户外面看不到太多高楼，是一小片绿化带，比较安静。”莫朗滑动着图片，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小心，“你看还需要添点什么？颜色喜欢吗？会不会太素了？”

　　秦阳怔怔地看着图片里的房间，一个真实的、温暖的、即将属于他的空间。不再是病房的惨白，不再是孤儿院的拥挤，也不再是幻想世界里的虚无恐怖。它那么普通，却又那么珍贵。

　　“喜欢。”他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触碰着屏幕上洒满阳光的床铺，“很好。”他想不到更多华丽的词藻，只觉得那颗一直漂泊无依的心，仿佛终于看到了一个可以安稳停靠的港湾。

　　“那就好。”莫朗松了口气，笑起来，“客厅和厨房小一点，但应该够用。小区门口有超市和菜市场，不远。对了，医生建议可以适当进行一些户外活动，附近有个小公园，人不多，我们以后可以偶尔去散散步……”

　　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述着未来的生活规划，琐碎而具体。什么时候复查，天气好了可以去哪里，尝试做哪些简单的菜，家里网络很快可以看电影……

　　秦阳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这些平凡得近乎琐碎的细节，编织成一幅真切的生活图景，缓缓在他面前展开。没有惊心动魄，只有细水长流的安稳。他曾无比恐惧的外界，在莫朗的描述中，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令人畏惧。

　　阳光逐渐移动，落在并排坐着的两人身上，温暖而明亮。他们头靠着头，低声讨论着窗帘的颜色是不是可以再暖一点，需不需要再买一个台灯，仿佛一对最普通的伴侣，正在规划着他们共同的新居。

　　那些沉重的过去，似乎真的在这一刻，被关在了身后。而未来，就在这些充满烟火气的规划中，露出了它温和的、值得期待的模样。

　　病房依旧空荡，却不再寂寥，被一种名为“希望”的情绪填充得满满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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