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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法
崔珏站在一棵枯死的柳树前,正全神贯注地用判官笔在皲裂的树皮上勾勒着追溯阵法。
阎王则抱着胳膊,站在三步开外,盯着河面上漂浮的柳叶出神。
婆婆那句“当个寻常人”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扎得他浑身不得劲儿。
从神灵的角度来看,婆婆只是个普通人,一不会掐指算命,二不能未卜先知,但她却像是已经亲眼看到了什么无可挽回的未来。
白皓云和夜穆云,带着夜凤家族盗墓掘坟、杀人越货,也没见婆婆急赤白脸地拦着。怎么这次来调查这些异象,却惹得老人家如此肝肠寸断?
当个寻常人……他们身上哪里不寻常?
话说回来,身为夜凤家族的族长,这件事本身就够不寻常了,更别提他们还是“有生无死”的命数……
“不对!”
崔珏正凝神画着法阵的最后几笔,一时间还以为是路西法和他们狭路相逢了,差点条件反射地抽出腰间的判官剑。
待看清周围并无异样,他才把蓄势待发的勾魂索绕回臂上,无奈道:“大人,阵法哪儿不对您告诉我就得了,干嘛一惊一乍的?”
“老崔!”阎王一把抓住了崔珏的袖口,“你记不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俩后,咱们回去就查了生死簿,结果发现他俩的寿命没有尽头!当时陆之道说他俩是修道的,所以寿命不受咱们地府限制……”
崔珏抬着头想了半天,才从记忆里倒腾出这件事:“是有这么回事。但是……他们根本不是道士,就算有阴阳眼,顶多也只能算个天赋异禀,不可能有生无死!”
阎王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用潮湿阴冷的空气平静自己的心神:“咱们捋捋,这生死簿上查不到死期,一般有哪些可能?”
崔珏思索片刻,条分缕析道:“一是神仙之流,超脱轮回;二是身负诅咒,命数紊乱;三是受神明庇佑,生死簿无权记载;四……是生死簿写错了。”
阎王掰着指头数了起来:“神仙?不可能,他俩打架还得用符咒,连灵力是什么都不知道。生死簿写错了?”他自己先摇头否决了这一思路,“那破本子再不准,也不至于连死亡日期都漏写。”
“受神仙庇佑也不太可能,谁家神仙会保佑这种又杀人又放火的玩意儿?”崔珏用判官笔敲了敲掌心,敲定了最后的答案,“诅咒……夜凤家族杀人盗墓,招惹些不干净的东西,也在情理之中。”
可什么样的诅咒能让人永生不死?
放眼东方历史,上一个这么出名的诅咒还是吴刚伐桂,若他们真的背负了这种级别的诅咒,那夜凤家族的历史,高低也得从第一代神族在位那会儿开始算。
阎王沉思半晌,恍然大悟:“老崔啊,照这么看,他们找咱们合作,该不会是想借血珠解咒吧?”
面对阎王的奇思妙想,崔珏难得没反驳什么。
昨天在飞机上,趁着后座的两人闭目小憩,阎王睡得四仰八叉时,崔珏闲得没事干,便在生死簿上写下了白皓云和夜穆云的名字,又加上了“夜凤家族”这个限定条件。可他还没来得及写“阳寿未尽”,生死簿便根据已有条件,一通筛选,给了他一个大惊喜……
或者说,惊吓。
崔珏把阵法的最后几笔补充完整,等着追溯阵启动的间隙,他翻开生死簿,找到了折角的那页,往阎王面前一送:“这是夜凤家族历代所有‘白皓云’和‘夜穆云’的生卒年月。”
阎王看着一排工工整整的“白皓云”和“夜穆云”,忍不住乐了:“他们家怎么隔一段时间就要起这么一对名儿?合着这名字还是继承制啊?”
他快速扫过一行行文字,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
……
【东汉建安七年腊月十一日酉时三刻白皓云卒夜穆云卒享年二百岁整魂魄未入轮回】
【隋仁寿二年腊月十一日酉时三刻白皓云卒夜穆云卒享年二百岁整魂魄未入轮回】
【北宋咸平五年腊月十一日酉时三刻白皓云卒夜穆云卒享年二百岁整魂魄未入轮回】
【明建文四年腊月十一日酉时三刻白皓云卒夜穆云卒享年二百岁整魂魄未入轮回】
【清嘉庆七年腊月十一日酉时三刻白皓云卒夜穆云卒享年二百岁整魂魄未入轮回】
而最新一行,墨迹尚新:
【辛巳年腊月十一日下午五点三十五分白皓云生夜穆云生有生无死魂魄不入轮回】
他依稀记得,上次看生死簿的时候,这两人的生平好像没有这句“魂魄不入轮回”。
莫非,在他没注意的时候,生死簿自动更新了?
正当阎王还在思索这帮“白皓云”和“夜穆云”为什么都是“魂魄未入轮回”时,崔珏指向了最后一行:“这两位,是第九对‘白皓云’和‘夜穆云’。”
阎王一抿嘴:“这可不是好数字。”
古籍有云:九为数之极,逢之,天地翻覆,变数横生。
两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某种本能的恐惧。
那是对更为古老的、不可违逆的、名为“命运”的战栗。
白皓云,夜穆云。
不变的名字,不变的寿命,不变的轮回……
他们,到底是谁?
或者说,他们,到底是什么?
长久的沉默后,阎王咧嘴一笑,又恢复了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管他呢!反正本王最擅长装傻。”他戳了戳追溯阵,又用一点灵力加快了阵法运行的速度,“倒是你,老崔,可别露馅啊!”
厚重的云层遮蔽了星光,姑泽城的灯火似乎也暗淡了下来。
白皓云和夜穆云正沿着围墙前行。在他们身后,一只乌鸦无声地盘旋,在这暗夜之中,像是一道投影。
夜穆云在手心凝聚出一团灵火,照亮了墙上的水渍。那些水渍形态不一,却莫名让人觉得像是活人被按进墙里留下的印记,有的“面部”甚至能隐约看出扭曲的五官。
白皓云用匕首尖点了点墙面,刀尖刚触及水渍,立即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是液化的灵气。”白皓云收回匕首,抹去了刃上的霜,“故意化作人形,是为了吓唬人吧。”
夜穆云把手里的火焰抛向墙面。灵火在接触墙壁的瞬间自动分裂成数十簇更小的火苗,悬浮在每一处人形水渍的上方,探测着能量的走势。
不多时,火苗之间自动连线,勾勒出了一张复杂的能量网络。
“像某种祭祀法阵。古建筑的灵气被强行抽取后,通过这些转换节点……”白皓云用刀尖一指某个形似蛇头的能量节点,“被输送到了别处。”
【看着像柯巴那边的法阵。】男性血凤故作悲伤地抱怨道,【要真是他们,我可要伤心了。当时我俩被封印的时候,就属库库尔坎嚎得最惨,怎么他还能干出一边哭坟一边扒坟的缺德事来?】
随着他的话语落下,两人的脑海里同时涌现了一瞬的回忆——是属于血凤的记忆。
重重封印收紧,锁链勒进血肉,剧痛加身之时,两位血凤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任何色彩,舌尖麻木到尝不到鲜血的锈味。在所有感官被彻底剥夺的最后一刻,唯一传入耳中的,是库库尔坎撕心裂肺的恸哭。
“不稀奇。当初西方的古神跟天堂打得天昏地暗,也不愿意交出权柄。”夜穆云观察着阵法的结构,随口道,“那个时候,他们可没想起来你俩牺牲是为了什么。”
说话间,她并指一点,悬浮在空中的阵法投影顿时扭转为立体的三维结构。那些螺旋的节点开始逆向运行,在齿轮错位般的咔咔声中,阵法核心浮现出三重嵌套的圆环图腾。
【东方的神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女性血凤冰冷地评判道,【西方的神信奉弱肉强食,满脑子都是利尽而散。】
【那这么看来,路西法确实是个异类哈。】男性血凤那点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活泼,【出淤泥而不染,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近朱者赤?】
“你这到底是夸路西法,还是变着法儿夸你自己呢?”白皓云被这话逗笑了,“往自己脸上贴金也要有个限度吧。”
墙上的水渍突然剧烈翻涌,数道幽蓝的灵气从墙面挣出,直冲二人袭来。
白皓云手腕微动,原本被他松松握在手中的匕首已然飞出。刀锋所过之处,灵气被纷纷斩断,溃散成冰冷的雾气。
夜穆云则翻掌按地,一道屏障拔地而起,将躁动的灵气镇压回墙面。
“阵法有自我保护机制,一时间还没法毁掉。”白皓云一翻手腕,匕首瞬间消失在手中。
两人身后,那只乌鸦振翅而起,径直飞向护城河的方向。
而与此同时,一只麻雀从远处飞来。夜穆云抬起手臂,那只麻雀便收敛翅膀,轻轻落到了她的手指上。
麻雀扑棱了两下翅膀,张开小嘴,发出的却不是鸟雀的鸣啾声,而是异常清晰的人声。
它一字不差地复述出了阎王和崔珏的对话,连两神的语气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麻雀完成了复读机的任务,便乖巧地立在夜穆云的手上,不时用喙梳理着羽毛。
夜穆云轻轻一抚麻雀的小脑袋,解除了傀儡术,那麻雀的眼神瞬间从先前的灵动机敏转为一片懵懂茫然。
它猛然发现自己竟与人类如此接近,连忙一蹬爪子,扑腾着翅膀匆忙起飞,很快便钻进了不远处的树杈。
这一手窃听虽然难登大雅之堂,却是必要之举。
对手藏于暗处,盟友心思难测,他们总得为自己多留一手准备,才能在这盘棋局中,尽可能地掌握主动。
“又开始怀疑我们了……”白皓云忽略了男性血凤“明明是在夸所有东方神”的反驳,侧头看向夜穆云,“怀瑜他们是不是刚好在姑泽?”
“对,阿宁回老家探亲,现在应该还没走。”夜穆云与他心有灵犀,立即明白了这句问话的用意,“正好让他们陪咱们演一场戏。”
白皓云拿出手机,迅速发了一条消息。不多时,那边便简短地回了一句“收到”。
看到这条消息,他的神色却并未轻松多少。
为什么,他们的命数会是“有生无死”?
作为血凤灵魂的载体,每一代“白皓云”和“夜穆云”都享有两百年阳寿,寿元终了之时,肉身归于尘土,魂魄成为祭品——这是刻在血脉里的责任。
但就算被献祭,也应该是魂飞魄散,不应该是有生无死。
生死簿是六道轮回的具象化体现,而这世上,有能力绕过所有规则,直接干涉生死簿的,恐怕就只有……
【天道。】男性血凤一字一顿道。
【逢九必变,天道终于等不及了?】女性血凤的声音比夜晚的寒风更凛冽,【看来我们比想象中还重要。】
最后,夜穆云轻声说:“这事先别让路西法知道。”
白皓云沉沉点头,眼里是化解不开的烦躁。
追溯阵有了反应。
一道青线从阵法中剥离,在石板路上蜿蜒前行。
阎王和崔珏跟着青线,穿过几条小巷,最终看到了——半蹲在台阶上的夜穆云。
她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我们还说去找你们呢,结果你们先过来了。”
白皓云从她身边的阴影中站起,把手机的屏幕转向阎王:“我们把水渍出现的地方都标注了一下。”
地图之上,十几个红点散落无序,却又隐隐遵循着某种规律。
“北斗倒悬,不过不太像东方法阵的路数。”崔珏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又掏出自己的手机,调出了河边枯柳的坐标,“要是加上这个地点,就能连成一个完整的法阵。”
阎王自信满满地指向地图最中央的一点:“本王认为,这里就是阵眼。”
白皓云和夜穆云同步看向那个被阎王钦点的“阵眼”,都没出声。毕竟他们一时判断不出,这位阎王是在试探他们的深浅,还是真的不学无术。
不过很显然,从崔珏恨铁不成钢的叹息就能听出来,阎王明显属于后者。
崔珏伸手把地图放大了一点,指向西南角一片毫不起眼的区域,“阵眼在这里。”就算当着外人的面,他还是没忍住那句吐槽,“大人,您能不能,往肚子里装点食物之外的东西呢?”
白皓云目不斜视,假装没看见阎王涨红的脸,正色道:“我俩对阵法不太了解,就听两位指挥了。”
路西法对法阵的研究堪称登峰造极,他们不敢说尽得真传,好歹也学了个十之六七。
不过嘛……这个时候,还是藏拙比较好。
四人在崔珏的带路下,走街串巷,最后来到了一座破旧的古庙。
庙门上的朱漆早已剥落,露出腐朽的木胎,像一具被时间啃噬殆尽的骸骨。阎王刚摸上木门,那门扇便不堪重负,碰瓷一样倒在了地上。
一行人踩着及膝的荒草走进院内。
院落中央,一块爬满了青苔的方形石台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若非形状过于规整,几乎要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仔细辨认,才能隐约看到石台上模糊不清的纹路。
夜穆云站在石台旁,仔细观察着石台:“这也是个阵法?能直接毁掉吗?”
崔珏将判官笔悬在石台上方,试探性地画了几笔。笔尖洒下的青光落到石台上时,石台上那些模糊的纹路骤然闪过暗金色的光芒,竟将青光弹开,溅起了几点刺目的火星。
“这阵法会反噬破坏者。”崔珏收回判官笔,得出了结论,“得想个办法,破坏掉它的能量循环,这样才能解除阵法的自我保护机制。”
阎王对阵法的构建还算熟练,但破解已成之阵,则完全是另一回事。这就像面对一个完美契合的榫卯结构,要么依靠蛮力把“木头”掰断,要么就是找到那个关键的“榫头”,用巧劲将其瓦解——前者费劲,后者费神,都是他不擅长的领域。
所以,他干脆把破坏阵法的重任甩给了更擅此道的崔珏,自己则背着手站在石台旁,专注地思索着怎么不经意地打探出白皓云和夜穆云的名字由来。
正当众人围着石台一筹莫展时,阎王用余光瞥见一道黑影从主殿的屋檐下掠过。那东西速度快得惊人,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什么人!”
阎王当即朝着主殿方向大喝一声。
崔珏几乎在阎王出声的同时已然转头,手中勾魂索疾飞而出,在殿前盘旋一周,最终无功而返。
“不是生灵。”崔珏一把抓住勾魂索,“那东西没有生气,勾魂索才会毫无反应。”
阎王看向崔珏,两神目光相接,都读出了对方眼中的猜测——那个堕天使的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崔珏瞟了一眼静观其变的白皓云和夜穆云,又冲阎王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阎王立即明白了崔珏的意思——外敌当前,不如进一步坦诚相对,将路西法的阴谋和盘托出,展现己方的诚意,或许之后便能找到合适时机,顺势询问这两人身上那诸多不寻常之处,究竟从何而来。
阎王点了点头:“老崔,我觉得咱们该开诚布公了。”
说罢,他转向了白皓云和夜穆云。
而白皓云与夜穆云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沉着地齐声回道:“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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