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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找我。”
余之乐端起桌边茶壶,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清茶。
“我也以为我不会再找你。”孟佰端坐着不动,脸上已没有前两次见面时,那种彬彬有礼的温和神情。
余之乐的联系方式他费了一番功夫才弄到,想当初她绝口不提互留电话的事,大概就是因为这个。
实际上,孟佰对她没有多少负面情绪,始作俑者是她父亲,添油加醋的是钱主任,他被灌酒时,余之乐毕竟也只是袖手旁观,并没给他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
“说说吧,你都有哪些问题想问我?”余之乐直截了当地开口。
这是孟佰电话里说的。
余之乐接到他电话时,听上去毫不惊讶,他说他有几个问题想问,对方也没拒绝,张口答应下来,省了孟佰预想中的不少功夫。
“我想问什么我觉得你应该很清楚。”孟佰语调平直,话里不带情绪,“关键在于,我问了,你就一定会如实回答么?”
余之乐噗嗤笑出了声:“你还是那么有意思。”
“我都答应你大热天跑这么远来见你了,难道还会故意使绊子?”她端起茶杯呷了口茶,语速缓慢地说,“你是想问,我爹为什么要那么对你,还是想问,我为什么说自己看上你了?”
“比起这些,我更想知道——”孟佰半垂着眼镜,看着她放下的玻璃杯,黄绿色的茶水摇摇晃晃,他的视线渐渐平移至对方的脸上,“我到底得罪了你们当中的哪一位。”
余之乐挑起眉,像是觉得新奇。
“你猜呢。”
既然她这么说,孟佰也就不话里藏话,搞些弯弯绕绕的东西,直接将自己的想法摊开来,条分理析地说给她听。
“我不觉得我们初次见面时,我有哪里做得不好让你积怨,也不觉得我和你的父母初次见面,言行举止哪个地方让他们不满,能导致他们当场就想以这种方式报复回来——如果说是我拒绝和你结婚,那理由也过于牵强。”
他说:“前天晚上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钱主任和我有较深的联系,最大的可能性也在他身上。”
事发突然,猝不及防,彼时他一没时间二没精力,自然而然地以为,真的是因为自己拒绝和余之乐在一起,才让她父亲觉得被驳了面子,灌酒报复。
但事后冷静下来细想,其实连余之乐喜欢自己这个最关键的出发点都是捏造的,更不必说后面反逻辑的“见一面就催婚”。
琢磨来琢磨去,就只剩一个人。
余之乐唇角一勾,转头看向窗外——这还是他们上次吃饭的那家店,连位置都没变,依旧能透过窗户看到外面那片湖,湖面波光粼粼,岸边垂柳枝条拂动,树下还是那几个老头在打牌。
只不过这次,多了个围观的年轻人。
“你猜得没错,其实这件事本身跟我没什么关系,”她放下玻璃茶杯,“我就是配合我爹帮他还个人情。”
孟佰的心随着玻璃杯底碰到桌面的那声闷响,彻底沉下去,原本还抱有的一丝希望,也随之四分五裂。
见到余之乐前,他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的,无论怎样,那是他向来尊重的人,是一直对他照顾有加的钱主任。他在得到这个结论时,甚至找不到一个像样的证据。
然而事实总是不留情面。
“但你到底哪里得罪他了我也不清楚。”余之乐耸了下肩膀,“总之就是你们那个钱主任之前帮过我爹,我爹搓这个局就是为了不露痕迹地帮他给你点教训——我记得当时他在电话里跟我爹说的是,不用太重,长记性就行。”
她抬手理了理胸前的卷发:“我呢,也是因为他答应就送我出国去念研究生,才配合演这出戏的。”
不用太重,长记性就行——这是要他长什么记性呢?孟佰听完如鲠在喉,他想不明白。
不明白自以为熟悉的人为什么总是一朝变得格外陌生,不明白他常年封闭的世界里好不容易请进来的人,一个两个总不诚心做个好客人,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值得他这样费尽周折地报复。
“我知道了,”他说,“谢谢你帮我解答疑惑。”
“不用客气,”余之乐笑笑,“毕竟无缘无故害你受到一点伤害,我心里也过意不去——你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就走了,申请国外研究生很麻烦的我还有很多事要忙。”
“稍等一下,我还有一个问题。”
孟佰叫住她,又问:“你认识齐小满么?”
余之乐动作一顿,看向他的眼睛里闪过一抹诧异。
“有所耳闻,但不算认识。”她道,“怎么?你还想跟我打听他?”
“我以为你们同一个世界的人,相互之间都会了解一些。”孟佰如实道,“齐小满在我这儿有些遗留问题没解决,就想问你耳闻过多少。”
“你竟然跟他有联系?”余之乐脸上笑容淡去,浮出异样的神色,“你是想问他杀了他亲舅舅这事儿?还是想问他家里的事——其实我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有点联系。”
孟佰微微颔首,没做选择,一副悉听尊便的姿态。
余之乐思索片刻,直说道:“他父母都是商人,南下经商多年,捞了不少钱,他应该是跟他舅舅长大的,不过两个人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我们外人终归是不知道。
“再说回来,他爸妈原本老老实实本分赚钱,是多是少都无伤大雅,但近几年他们手慢慢不干净起来。风声传到我们耳朵里,上边就已经盯上他们了,但碍于一些条条框框,没办法下手。
“前段时间,似乎是因为有人举报齐小满以公谋私还是怎么着,反正很小的一件事,但刚好成了一个抓手,于是那边立马动作起来顺藤摸瓜,摸到南方先把他父母抓了。
“他应该是没参与太多,所以还好。至于杀他舅……”余之乐停顿片晌,才说,“反正我听说的是,他一直跟他那个舅舅关系不和,次次见面都跟仇人一样。”
她一只手虚握住茶杯,长长的指甲轻轻敲击杯壁,发出嗒嗒嗒的声响。
“齐小满家里被查,资产没收,从此他就做不成阔少爷了,这些年被他得罪的人数不胜数,都虎视眈眈盯着呢,他索性破罐子破摔,一次做绝。”
这番话凉水一样灌进孟佰耳朵里,他还没消化完,便已从头凉到脚。
他本来是冲着余之乐和齐小满之间有没有联系问的这个问题,却没想到问出了这么多他所不知道的事,这样一来,从被调查组问话,再到百货大楼附近的偶遇,一切就都有了解释。
怪不得当初他一个小小药厂员工涉嫌违规的事,要动那么大阵仗,原来目的根本不在他。
“所以齐小满在你那里——”余之乐好奇地问,“到底是遗留了什么问题?”
孟佰沉声道:“他昨天晚上杀了第二个人,被抓了。”
“这我倒还没听说。”余之乐说,“不过被抓了也挺好不是吗?一定程度上也遂了他的愿,对他来说,监狱可能比外面安全呢——他杀了谁?”
孟佰抿了抿唇,掂量了下才回答:“不认识,好像是姓吕。”
“姓吕?”余之乐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倏尔开口,“没什么印象。”
孟佰深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道:“除此以外我没什么问题了,就不继续占用你的时间了。”
他话题结束得仓促且生硬,余之乐微微抬眼,却也没再说什么,拎起手边的皮包,起身走了。
孟佰去前台结了账,走出饭店大门,一眼看到湖边围观大爷打牌的季平生,脸上终于添了几分快意,朝他挥了挥手。
季平生向他走来,问道:“聊完了?怎么样?”
孟佰一边拉着他往公交站走,一边拣要紧的告诉他。阳光洒了满地,两人的影子矮矮的影子靠在一起。
季平生听完,半晌没作声,像是没什么感想,又像是感想太多挤在一起,不知道从何说起。
孟佰语气淡淡的:“老陈写下那封举报信的时候,大概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连锁反应。”
“是啊。”季平生道,“不过说到底也怨不了谁,如果他父母没捞那些脏钱,再多举报信也不会有啥影响,只能说,善恶到头终有报。”
旁人作什么因,受什么果,哪怕知悉原委,也无法干预。
他没再提钱主任的事,这个人和老陈一样,孟佰一直将他们当好人,但往他身上捅刀子的,也还是这两人。事情已经发生,说多了没用,只会徒增烦恼。
“下午我去药厂办辞职,回来我们商量下以后要做什么。”孟佰说。
季平生点点头:“好。”
药厂辞职手续繁琐,必须要有直属领导签字,孟佰再不想看见钱主任,也绕不过去。之所以要等到弄清楚真相之后才去,就是因为他怕自己半信半疑,反而更不知该怎么面对。
药厂的门卫大爷见了他,乐呵着打招呼:“小孟啊,好几天没见你了。”
孟佰笑笑没多说什么,签了字进去了。
从大门到技术车间那条路,他走了整整三年,现在闭着眼都能摸到地方,路面上哪里有个坑,哪里有个坎,他都清清楚楚。等过了今天,以后大概再也不会再走这条路了。
孟佰蓦地感慨万千,但并没觉得可惜或者不舍。
只有即将告别过去的坦然和平静。
技术车间的同事们见到他,纷纷按捺不住好奇心张望过来,他一连缺席三天,大伙儿心里各有猜测,关于那尘埃未定的传言。
孟佰跟几个有点交情的点点头,自动忽视掉其他人眼中的疑惑,径自进了主任办公室。
钱主任雷打不动地坐在他那张办公桌后,皱着眉在看一份文件,闻声抬头,看见来人后明显愣了一下,但很快就从容自若地露出笑脸,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小孟啊,你可算来了,几天没见,还以为你生病了。”
孟佰微微笑了一下:“病是没生,但也实实在在难受了一段时间。”
钱主任的表情逐渐僵硬,眼睛快笑不动了,上扬的嘴角仍旧撑着。
孟佰看着他,再也不像往日那般冷冷淡淡、温和有礼的样子,他眼神微睨,沉声将话说完——
“难受得我一天都不想再待在这里,所以专门过来辞个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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