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与我共

　　史双宝生活这么多年，这还是出过最远的一次门了。
　　高铁五个小时。史双宝坐在车厢里不敢随便活动，生怕碰到哪里就弄坏这辆正在急速前进的列车。
　　如果没有薛楠雅在旁边，史双宝可能会直接靠着九十度垂直的座椅直到终点。
　　“你放松点，后天比赛你不用现在开始就这么紧张吧？”薛楠雅很少在二等座这样拥挤的车厢里赶行程，连腿脚都伸展不开让她感觉有些憋屈。但自己一个自费过来当拉拉队的人独自去商务座似乎也不太合适，好在只有几个小时，忍忍也就到了。
　　史双宝看向薛楠雅点了点头，她没功夫去考虑比赛的事情。不熟悉的环境很容易让她感到不安，通向镇上的那个年代久远的大巴车似乎才是她放松的主场。
　　“我已经做好攻略了，待会我们可以先去这里吃饭，我朋友专门给我推荐的！”薛楠雅说着侧过手机给史双宝打开聊天界面发过来的照片。
　　那样色调的照片在史双宝看来就像是专业的美食杂志图片，“你朋友拍照水平可真好啊。”史双宝说话向来都这样轻声细语。
　　薛楠雅收回手机，“她就喜欢玩这个，前几个月突然开始追个小明星，还专门去买了个大炮。”显然薛楠雅并没有聊到她觉得不能理解的词汇，但这样的信息差异还是能让史双宝受到很大的冲击。
　　“啊？买武器不犯法吗？”史双宝瞪圆的双眼充满了对这件超出了自己知识和理解范围的困惑。
　　好在不是什么节假日，车厢里的空空荡荡并没有多少人。薛楠雅转头看着史双宝哈哈大笑出声，“是一种拍照的镜头。”
　　史双宝对这些东西的未知并不会让薛楠雅觉得有什么不妥，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太擅长的地方，就像她上次去史双宝家里也不会种地。只不过史双宝本人经常会为了这些事情羞红了脸，好像犯了天大的错误，然后像只鸵鸟一样低下头。
　　“露姐，晚上去逛个街？”薛楠雅扭头看向后排和另外两个学生坐在一起的蒙露，回过头发现其中一个学生正在睡觉，说话的声音自然也降了下来。
　　蒙露抬起头考虑着。“到时候再说吧。”
　　有没有得到确切回复其实并不影响薛楠雅的决定，区别只在于和她逛街的人有没有变化。
　　只去四天而已，要不是蒙露下楼看了一眼，薛楠雅或许就要推着一个能装下成年男性的箱子出门了。
　　“幸亏我箱子够大，帮你们一起装过来。”薛楠雅自己订下的房间规格自然要比蒙露她们的标准套间条件好很多。“要不你们晚上过来在这睡？”看着过来拿自己行李结果一进门就躺倒在床上的蒙露，薛楠雅自然邀请到。
　　果然，高档一点的房间连床垫都要蓬松柔软一点。
　　蒙露叹了口气，像是做了巨大的心理挣扎才做好决定，“那就不用了，还有别的学生在，我行动上暂时保守一点。”说着一骨碌爬了起来，干脆利落拎起自己的行李包准备出门。
　　薛楠雅回过头叫住了蒙露，“那你和二宝晚上去不去逛街啊？”这个问题对准备出门的薛楠雅来说非常重要，再磨蹭一会，她的朋友说不定就都有约了。
　　“我不去了，我还是喜欢躺床上休息。你问问你的二宝吧。”蒙露说着话像漫画里的日本男高中生一样把包甩在肩上开门扬长而去。
　　得知蒙露没有出门的打算后，史双宝低头思考了一会儿也还是选择了拒绝。“那我也不去了，我怕万一出什么事影响比赛。”
　　史双宝有些愧疚地看向薛楠雅，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才会让薛楠雅不那么介意这个拒绝。
　　“也是，那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薛楠雅点着头。史双宝说得也不无道理，还好刚才补妆出门前已经叫上了自己的几个朋友，现在出门和他们会和时间也刚好。
　　那张脸上完全看不出什么失望落寞，或许她并不那么在意出去玩的时候是和谁一起，只要自己玩得开心就够了。
　　薛楠雅转身离开前的笑容让史双宝的心理负担没有那么重了，目送着薛楠雅离开，史双宝回到房间里，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做。
　　哗啦一声推倒的牌面伴随着周遭的哀嚎，四方桌上的人两两计算着怎么支付着自己手里的扑克牌。
　　“薛楠雅你什么手气啊？专程叫我们过来掏钱是吧？”牌桌上一双手戴了六只戒指的女孩子叹了口气，把面前的麻将推到桌面正中央升起的柱子形成的黑洞里。
　　正对面的男生服饰妆发精致，只不过并不是薛楠雅喜欢的那种风格。“我女朋友下个月过生我还准备飞过去呢，你多少给我留点老婆本儿啊。”虽然看上去像是个万花丛中过的纨绔子弟，实际上却被对象拿捏住了七寸。
　　六只戒指在一旁听见大笑出声，“你别逗我笑，你对象的家底还用得到你老婆本儿？”理好面前的牌，伸手摸回来张八筒就打了出去。“我先来冲个八筒。”
　　牌桌上和围观的几个朋友并不是什么普通的酒肉朋友，但要说发小似乎也还没有到那种推心置腹的程度。家里的生意或许有交叉，偶尔的饭局也会见到面，大家性格能玩到一起去其实也不容易。
　　“菲菲在瑞典吗？”薛楠雅研究着自己的牌局，她打牌从来不去计算别人的牌，纯靠手气，手气好能保本，手气不好顶天也就小输三四件衣服。
　　“是瑞士啦！”
　　“瑞士！”
　　周围的人三三两两知道情况的人忍不住都在纠正着薛楠雅。
　　这一轮过去，刚好让薛楠雅错过了碰九条的机会。好在今天运气好，一轮过去还能再自己摸回来最后一只九条。
　　左手边体型更硕大一些的柔软胖子动作轻柔，“都差不多啦，反正我也分不清。妖精学了一年法语现在还天天在那笨猪笨猪的呢。”抬眼看着他对面的六只戒指尖笑着。
　　妖精抬手作势一副要打人的架势，放下手也没有后续。大家都围观地笑着也没有什么恶意。
　　薛楠雅侧过头，“你要去法国留学？”她甚至一点都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不啊，我准备申请加拿大的，只是学校靠近法语区，学点法语日常生活方便一点呗，多学点东西也不会吃亏。”这一刻的妖精并不像平时打扮的那样浮夸，反而因为对自己的人生有着清晰的规划而显得格外沉稳和成熟。
　　“大熊，你准备去哪啊？”一瞬间带来的震惊让薛楠雅不禁转头看向刚才说话的胖子。
　　“暂时没这个打算，以后有机会再说吧。”大熊看上去人高马大，但心思细腻，并不是看上去和他嘴上说得这样随遇而安，如果他没有出国那一定也是有自己的考量。
　　正对面的白雪瘪着嘴，“你听他扯，他这种卷王不可能干没有好处的事情。”
　　自从薛楠雅认识他的时候，妖精就这么叫他了，倒也不用细细追问这个外号，薛楠雅第一眼看见白雪就能明白为什么妖精这么称呼他。
　　“那你呢？” 薛楠雅看向白雪，年少的时候只有白雪的成绩水平和自己相差不大，但是大家分开上了高中之后，或许是因为学习紧凑，或许是因为距离太远，联系自然也没有以前那么紧密了。
　　这天晚上，大熊第一次推倒自己面前的一行方块。“给钱给钱。”
　　在这一次打断之后，话题又被岔开得越来越远，没有人还记得薛楠雅刚才的问题是在问谁，又在问些什么。
　　原来那个时候大家一起说老老实实当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富二代，好好享受生活就够了之类的话只有她当真了啊……
　　后半夜才回到酒店的薛楠雅进了门就开始边走边脱下衣服，丢在那张不管怎么翻身都大到不会掉下去的床上，酒店卫生间的灯光永远都显得脸上的妆容那么完美，能遮盖掉所有瑕疵。
　　薛楠雅抬起头看着刚卸完妆洗掉卸妆油后顺着下颌线滴落着水珠的脸。
　　她见过素颜的妖精，她们都有黑眼圈，都是因为熬夜出现的黑眼圈，可她们熬夜的理由却完全不同。起点明明差不多，怎么几年过去，只有自己被狠狠抛在身后。
　　脑子里突然回想起了十岁时参加散打比赛时的场景，冠军的名字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起她没有登上那个劣质的塑料泡沫质地的领奖台。
　　“反正随便玩玩无所谓了，难道你想去打职业啊？”周围的小伙伴凑上来，这样的安慰似乎并没有真正让薛楠雅觉得心情得到了解脱。
　　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她不能去打职业？从学习散打的第一天开始，就从来没有人相信她是真的喜欢这项运动。
　　薛楠雅抬头看着领奖台上的三个人，他们看着前方笑得那么开心，能拿到名次当然很开心，顺着他们视线看过去他们的父母也一样激动地手舞足蹈。
　　和她一样失败的站在两侧的小朋友也会难过，但是他们的父母会抱着他们说“没关系，爸爸妈妈知道你特别努力了，下次我们再来试试。”
　　一个人站在这群孩子中间，她显得那么孤独。但也会有父母指着自己向他们的孩子说，“你看人家多独立啊。”可是薛楠雅并不想要这样的独立。
　　“公司临时有事，下次再说。”父母每次爽约时都会这么说。
　　薛楠雅在床上身躯一惊，从噩梦中醒来前梦里最后一句话也是这个。说来可笑，薛楠雅觉得自己这二十年来应该已经对这句话免疫了，没有想到梦里七八岁的自己还是会被这样的临时变卦难受到哭泣，眼角的泪水都还留着痕迹。
　　“我们已经出发去开幕式了。”
　　史双宝的信息让薛楠雅从虚幻的梦里逐渐清醒过来，平静了一下心情之后薛楠雅坐在床上一个人笑了笑，出现在外面她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的薛楠雅。
　　史双宝的表现并不差，只可惜在比赛过程中，任何一点小小的失误对最后的结果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
　　坐在观众席看着体育场边上垂头站着的史双宝，薛楠雅的心情有些微妙，原来当年自己就是这样一副丧家犬的样子。
　　成功是极少的，失败才是常态。
　　史双宝知道，但心里难过的时候也不会因为她知道这些大道理就更轻松一些。
　　“你再不来我就要去找你了。”薛楠雅打开房门，走廊里站着的史双宝没精打采，和平时的她甚至不像是同一个人。
　　薛楠雅一把拉着史双宝的手进了房间，如果不是薛楠雅在电话里哼唧着一定要让她过来，史双宝应该连门都不想出，毕竟她现在可没什么心情和薛楠雅出门逛街。
　　房间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史双宝四处看了一眼，只发现沙发前的桌上摆着薛楠雅应该是刚点好送来的外卖。
　　被薛楠雅推着坐在沙发上，史双宝抬起头看了看薛楠雅，“干嘛？”
　　“没什么事，就让你来陪我吃点东西。”薛楠雅坐在另一侧开了罐啤酒递到史双宝面前。
　　史双宝眼见着薛楠雅又开了一罐，连忙摆着手，“我不喝酒。”
　　但，酒精的味道在心情难过的时候闻起来似乎格外具有吸引力。
　　薛楠雅只是笑了笑，自己先喝下一口啧了一声。“拿不到奖其实挺难过的吧。”
　　那双眼睛在一瞬间直击史双宝的心灵，薛楠雅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和她面对面坐下来聊过什么正经事。但是现在，薛楠雅看上去不太一样。
　　“明明也认真准备了，努力了很久，但就是没有成功。”薛楠雅像是在看着自己，又像是在看着自己身后的谁，史双宝看着这双现在没有任何妆容修饰的眼睛只是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眼圈逐渐泛红，委屈瞬间涌上心头。
　　史双宝不是只失败过这一次，甚至可以说是她的人生还从来没有尝试过成功的滋味。生长在这样的家庭，她确实没有办法责怪任何人，但是哪个孩子不想要一个顺利的人生呢？
　　薛楠雅回正头看向窗外，套房的楼层很高，已经没有多少建筑能够达到这个高度了，坐在这里只能看得到外面空空荡荡的天。
　　“所以我想，既然那么努力还是不行，那我干脆就别努力算了。这样如果失败了，我还能说我本来就没好好准备，是来凑个热闹的。”
　　这番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史双宝只是见过的世面不多但并不是一个笨蛋。史双宝叹了口气，举起面前的啤酒和薛楠雅碰了个杯。
　　“其实我还挺羡慕你的，外婆那么爱你，肯定不会因为这一次失误说你什么。”薛楠雅说着从沙发上磨蹭着盘腿坐到了地上，伸手拿着打包盒里的烧烤。
　　只是一口啤酒下去，史双宝的脸颊蹭得红了起来。“你爸妈肯定也很爱你的，只要你想做的事情从来都不用考虑钱的问题。”
　　原来大家都只是互相羡慕着，两人相视一笑。人从来都不会在乎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追求的都是遥不可及的星辰。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难过。”史双宝也学着薛楠雅一样盘腿坐着，只不过她坐在沙发上。薛楠雅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看着薛楠雅的样子，史双宝笑了出来，“也就在赛场上那一分钟有点难过。”
　　说的也是吧，再回想起几年前那时候觉得痛心疾首的事情，哪里还有那么多的难过，甚至有时候还会笑出来觉得年少的自己有些笨拙。
　　“你还挺幸运的，有我这么完美的朋友。”薛楠雅举起酒瓶，等着史双宝自己碰上来。
　　这个笑容看上去很快乐，已经不像是走出赛场时候对他们那样勉强挤着嘴角的微笑了。“我也觉得我很幸运，有你这么完美的朋友。”
　　薛楠雅一愣，她原本以为史双宝会像自己其他那些朋友跟着自己有样学样顺便自夸一句。看着史双宝迷迷糊糊的样子笑了出来，就这两罐啤酒的酒量，之前竟然还敢一个人去酒吧里打工。
　　长舒一口气，薛楠雅心里好像比昨天轻松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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